名為宋飛鷂的女人,頭腦似乎有點問題。一筆閣 www.yibige.com
柳懷音發現這一點時,人已在她的馬背上了。他渾身無力,往前趴着的姿勢,宋飛鷂正對着他的屁股。這姿勢很糟糕,但現在無暇顧及這些。馬騎得不怎麼快,他渾渾噩噩地被她的馬帶着跑,神思時不時地飄遠,再因她的歌時不時地被拉回來。
以前師兄們總說,姑娘們的歌聲是「清脆的」、「悅耳的」,唯背後這位大姐,哼着不知哪裏的民謠,調子荒腔走板,口音也古里古怪。什麼什麼月勾勾什麼花枝頭,郎與妹相會什麼什麼樓……聽得他一陣燥過一陣,由不得他昏睡過去。
她哼了一路,直至戛然而止。
「到了。」她一拉韁繩,他順勢滾下去。
拂曉剛至,照得戚戚慘景,眼前果真是一片殘垣斷壁,火燎過焦糊味過了一天還沒消。
她近前往空地上掃了兩眼,那裏整整齊齊碼了兩排屍體,應是山下的村民從廢墟里起出來的。
「你門派除你外還有幾個人?」她盯着那些屍體問。並不打算顧忌他的心情。
「二十四……」他低聲回答。
「加上僕役?」
「二十四!」他拔高嗓門,眼眶紅了一圈。
「這裏二十四具屍體,齊了,」她道,「找地方埋了吧。」
「等……等等!」他喊住她,「再……等等……」
這是個合理地要求。
「也是,」她點點頭,背對屍體,讓出視線,「你再認一認。」
正欲向前,風一吹,又送來一陣焦糊味。他往前爬了一丈,看到一具焦屍旁落了一個牌,牌上刻字依稀可辨。是「玉辰」二字。
他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了。
「啊……唉……」
良久,他掙紮起身,面對焦土跪直,以隨身佩劍勉強支撐,平生第一次,宣洩如此刻骨的恨意!
「我要報仇!」他說。
宋飛鷂扭頭看他「那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不知道……」
「那你報個屁。」
他低低道「大姐,明人不說暗話,你就不要裝了……」
「哦?」
「聽你口音,不是南方人士。」
她揚起下巴「我是北方人,如何?」
「所以……你也是為了這個匣子來的,對嗎?」
他將懷裏的木匣送了送。匣子雕刻並不精緻,甚至可說沒有多餘的花紋,規規整整一個方匣,周身密封無縫,只留有一個鎖眼。從始至終,這木匣都隨他左右,從不敢離身。哪怕傷重,也要拖着它。
「沒錯,我是為這個,」她承認道,「如果我要搶,你攔不住。」
「那你為什麼不搶?」
「我不喜歡趁人之危。」
「哈……咳咳……」他苦笑道,「大姐,我沒什麼好給你的了,我有一個提議……」
「說。」
「我給你這匣子,你替我報仇,如何?」
「你開玩笑嗎?」對方抱起胳膊,「你護着這玩意兒這麼久,現在說給我就給我?」
「我只是被囑託,必將將此物帶回門派,誰曉得這東西會帶來這麼大的禍端!」他突然將那盒子狠狠摔出,半晌,頹然癱倒,「我現在,無家可歸了……」
「……」
盒子在地上滾了兩圈,落到她腳旁。真是個結實的盒子,這麼用力摔也沒摔出一條縫。她抬起眼皮看看他,再看看那盒子。
「小子,今年幾歲?」
「十六……」
十六歲,畢竟只是個小少年。
她蹲下身「想當初,我也是這個年紀……」
但她沒有說下去,只是默默將那盒子撿了起來。
「鑰匙呢?」她問。
「沒有……」他道。
她從靴子裏抽出一支小匕首,插進木盒翹了翹「所以,你從沒打開過?」
「是……」
「也不知道裏面有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也敢往家帶。」
「咔嗒」一聲,再精妙的機關也吃不住銳器翻攪,盒子應聲而開。
毫不意外,裏面沒有什麼特別的神兵利器,只有區區幾本書。
「裏面……是什麼?」柳懷音問。
「書,」她打開一本翻了翻,丟下,再翻下一本,「很厚。」
「是什麼絕世武功的秘籍嗎?」
她沉默不語,看了好一陣,書本丟回匣子裏,再好好蓋上,仿若假裝未曾打開過。
「這東西是誰給你的?」她問。
他一臉死灰,避開話頭「盒子裏,到底有什麼?」
這一回,換她把盒子緊緊抱在懷中。
「十一年前,北越尚與居羅各國交好,兩方互通往來。為示誠意,北越遣使節前往居羅的良余國,商討互許利益,以共襄盛舉。」她緩緩站起,補了句「那位使節,姓胡……」
西北一行,去者三十二,歸者十。
「胡大使死在那兒了。但他的隨從,從良余盜回許多兵器圖紙。其中,就包括這台炮的雛形。」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過往記憶閃現——
「那一年,歲次庚子。」
……
「千總夜隨心出使居羅,立有大功,着封賞……」
「不是,我沒有……真正的使節明明是……」
「傻丫頭,皇上說你是,你就是!」
「……」
「快謝恩!」
「……」
「快!」
「謝……主隆恩……」
……
她撫向盒子,抑住心緒「……此物故名庚子長炮。」
「你說那裏面……只是一台炮的圖紙?!」柳懷音大失所望。
作為一個自小習武的人,他是在刀光劍影下長大的。那種點個火就能炸開一大片的鬼東西,他一點也不了解,也一直覺得離自己遠得很。
「庚子長炮,」宋飛鷂重重道,「射程遠,威力大,隔江一炮能轟平鎮江城。若能得其相助,別說一統武林,整個南祁都能給打下來!」
「這……」柳懷音驚呆了,隨即道,「天底下竟有這種……」
「有,」她踱到他跟前來,「只是尋常人難能知曉罷了。就算在北越,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東西的。」
「那麼……你怎能知道,莫非……你不是尋常人?」
「問我作甚,」她聳聳肩,「這東西誰交給你的,此話就該問誰。」
「我……」他欲言又止。
她道「私竊如此利器,無非包藏野心。百年前中原一場戰事,北越崛起,前祁王室南逃,導致如今南北對立。一直以來,南方門派林立,群雄各自佔山為王,皇權不值一提,可是南祁寧家從未被顛覆,只因一杆『匡扶正宗』的旗。現在終於有一天,有人想要自己當皇帝。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他大聲反駁「不!不可能!」
她一挑眉,對他的反駁不屑一顧「不可能?此炮造出,便會生靈塗炭。有人清楚這一點,還是將它偷了來,快馬加鞭,不是送入南祁皇宮,竟是送到江湖門派中。即便初衷是為朝廷,到最後,還不是僅僅想要用之光大自家的門楣……」
「我師伯,不是這種人!」
「哦,原來將這盒子交予你的,是你師伯?」
「是……」他底氣不足,「他常年在北方經商,七日前,師兄差我……前去接風洗塵……」
「那他人呢?」
「七日前,死了。」
聞言,她搖了搖頭,解下腰間一個酒葫蘆,仰頭灌下兩口,才繼續道「那他死得枉然了。」
「什麼意思?」
「因為此物不可能荼毒中原,即便盜來,也不過是廢物一件。」
柳懷音不解「憑何……斷言?!」
她解釋道「因為此炮有缺陷,每放一炮,間隔需半時辰。半時辰……明白什麼意思嗎?兩兵交戰,半時辰內一方靜止不動,等着挨削!正因此,庚子長炮只造了一尊便棄用了,否則南方早已淪陷,哪兒等得到圖紙過江呢?」
他長舒一口氣「如此說來,這真的只是一件廢物……」
「但是!」她接過話頭,「既得此紙,以此作為雛形,若傾舉國之力,齊集工匠,耗費國庫,要攻克缺陷,並非不可能。」
「……」他仰面盯向她。
「不過!」她又轉折道,「那是在北越,這裏是南祁。我已說過,南祁門派林立,各自都藏有野心。看唄,圖紙剛過江,便要死要活地搶來搶去。就憑各自都是一家獨大的心思,哪怕有門派身負家財萬金,這炮也不可能造得起來。」
將剩餘的酒一氣灌下,她晃悠悠地在那兩排屍體前來回踱了幾步「亂吧,為了搶奪此物,南祁還會鬧出多少爭端,盡在北越預料之中。你信麼?北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丟的圖紙,他就等着坐收漁翁之利……哎?你幹什麼?」
她一轉身,避過柳懷音突然出手——不知不覺,他竟爬到她身旁,奮力抓向那木匣!
「毀了它!不能讓這禍害繼續留在南祁!」他咬牙切齒,果然是個正氣凌然的小少年。
宋飛鷂點點頭,瞭然道「這麼說,你是不打算報仇啦?」
一句提醒,令他的手滯在半空。
「你仇家只是殺了人,東西沒搶到,只要留着此物,自有人再來,」她蹲在他身邊,神經兮兮地向他耳邊咧咧,「那就來一個做掉一個,來一個做掉一個……」
她拍拍肩膀柳懷音的肩,規勸道「小伙子,考慮清楚,要不要報仇?」
「……要!」手放下,終究是門派的仇恨佔據上風。
「歐!那就先看大夫去囉!」她又是將他打橫抱起,「你現在這樣,一灘爛泥,報個屁仇!走嘞——」
接着低聲喃喃,還是那首歌,跟習慣似的,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句「月勾勾上那個花枝頭,郎與妹相約紅門樓,妹等家鄉守三載,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風……」
柳懷音終於忍不住抗議道「……大姐……你能不能換首歌唱……好難聽……」
這話乍聽耳熟。她一愣。
……
「老梁,你唱什麼鬼玩意,難聽死了!」
「哈,夜千總是女娃兒,聽不得大老爺們的粗鄙詞眼!」
「這個麼,也不是……」
「這是俺老家的歌,不愛聽就把耳朵堵着!月勾勾上那個花枝頭……」
……
回憶與當下交織,她揚起嗓子「郎與妹相約紅門樓!妹等家鄉守三載……」
「大姐,別再唱啦,像個十三點……」
「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風!展雄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