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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螢的聲音在耳畔由近到遠,最終消失不見。
光芒層層退去,他又回到了那個混沌不清的地方,身子在半空中起起伏伏。
陸陽睜開眼,盯着面前這一片虛無的黑暗,沒有思考過這是哪裏,姑且將它稱為縫隙,一個連接着彼岸與此岸的縫隙。
其實他已經有所察覺了,這一輩子重來了數年,每當受傷昏迷的時候,總會回到那個七年前的府邸里,他意識到這不是夢。
那邊的世界亦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不知等了多久,一抹久違的光亮從遙遠的對面漸漸逼近,春風一般籠罩下來。
溫暖的陽光灑在面頰上,蔚藍的天空中飄着幾片白雲。花香,風暖,將軍府的後院內依然是繁榮景象,那棵桃樹還在,枝繁葉茂,花開朵朵。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沒有人來攆他,這麼說,還是出事前不久嗎?
陸陽正茫茫然的想着,直到凌亂的瓷杯碎裂之聲響起,才猛地回過頭。
他所處的位置正對着長明閣,從門外望進去,能看到容螢腥紅如血的衣裙。
隱約猜到了什麼,忽然感到頭皮發麻,又忽然莫名心悸。
他握緊拳頭,一步一步走過去。
酒杯碎了一地,混着鮮血,觸目驚心。
陸陽驚愕地看着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他的胸口插了一把短刀,顫抖的雙手滿是殷紅,模樣狼狽,青絲被血黏在唇角,讓人看不到他現在的表情。
陸陽撫上心口,十指深深扣緊,此時此刻,他仿佛能感覺得到他的那份疼痛,強烈的酸澀之感潮水一樣湧上來。
「為什麼……」
他聽見那人語氣低啞,近乎艱難地抬起頭,望着面前的女子。
那是一張妖冶的臉,媚而不嬌,五官精緻得使人移不開視線。
她正笑靨如花,朝他緩緩蹲下,纖細的手指勾起一縷髮絲。
「為什麼?時隔這麼久,陸大人想不起來也是人之常情……」
陸陽站在門外,神色悲戚地聽着容螢將那些往事重複,看着當初的他,唇角含笑,似喜似悲,那般無力地拽住她裙擺,像溺水之人拽着岸上的一根稻草。
從旁觀者的角度,竟不知這一幕如此的令人絕望。
「我有話……問你……」
待聽到這幾個字,陸陽驟然一凜。
「你可曾……對我……有過一絲的喜歡……」
一直以來糾結在心裏的疑團,如野草般瘋長,他和那地上的人一起怔怔地盯着容螢,等着她的回答,腦中既空白,又紛繁複雜。
容螢靜靜地蹲在「他」旁邊,嘴唇似乎開合了幾次,卻未曾有一言一語,跪着的人終於撐不住,閉上了雙眼,隨着手垂下,整個身體也相繼傾倒。
「砰」的一聲,濺起淡淡的煙塵。
陸陽在不遠處,看見容螢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指尖划過「他」已然沒有血色的臉,拂開亂發,最後抹去唇邊的血跡。
「你殺了我娘,這條命,你應該償的;可你又救了我,所以……到底是要我恨,還是要我感激?」她聲音輕輕的。
「陸陽,我想了很久要如何面對你……可惜,沒能想出頭緒。」
容螢動了些力,把刀子抽出來,衣擺擦淨了上面的血,神色波瀾不驚。
「成親當天,我說過會陪在你身旁的。」
「以後,也不會再騙你了。」
容螢低頭打量面前的屍首,自言自語地淡笑說:「想知道我喜歡不喜歡你?」
她輕柔地撫摸他的面容,低低道:「下輩子,我再告訴你吧。」如果有的話。
似乎明白她接下來要做什麼,陸陽想上前阻攔,還沒等出聲,小巧的短刀在她掌心挽了個花,刀尖向後,沒入胸口。
和煦的風吹過背脊,髮絲在風中浮沉。
艷陽天裏,有清脆的鳥啼,有醉人的芬芳,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屋中的兩個人正安靜地靠在一起,在最恰當的年齡里,綻放出最美好的容顏,好像所有的東西都不多不少。
陸陽淡漠地看着,看着。
悲涼在胸腔里氤氳開來,不知為何,這一瞬,他突然很想笑。
不是苦笑,也不是強顏歡笑,而是豁然開朗的大笑。
像是在嘲諷過去,也像是在嘆息曾經。
原來他一直想知道的,所執着的,是這樣一個結果。
再抬頭時,蒼穹已經開始模糊了,世界逐漸化為虛無,他從這裏開始,也從這裏結束,如今想必便是終結。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瀰漫,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
「陸陽……陸陽……」
他虛弱地撐起眼皮,入目是容螢哭得通紅的臉,「你醒了,你可算醒了……我還以為你真的醒不過來了。」
手背輕輕地在她臉上摩挲,溫軟,細膩。
她還是她。
不管是現在,還是當初,她永遠都是容螢。
陸陽微微啟唇,嗓子卻嘶啞得難以成句:「螢螢……」
「我剛才,看見你了。」
他笑道:「我們在一起的……」
「什麼?」她眼底里一片茫然,握住他的手,費解道:「你在說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伯方有些緊張:「是不是腦子燒糊塗了?」
知道她們不明白,不過也無妨。
陸陽不在意的笑了笑,視線掃過屋內的所有人。逆着光,面孔一個一個生動起來。
他覺得自己這一生,要比上一世更划算,至少床前還有能這些人陪伴,想想也不算寂寞了。
「有吃的麼?有些餓了。」他輕聲問。
容螢趕緊點頭,「有有有,廚房裏熬好了小米粥,我命人給你端來。」
周朗提醒道:「別忘了雞湯。」
「嗯嗯,對,雞湯。」
岑景嘆了口氣攔住她,「你歇會兒吧,這裏有我們。」
伯方不以為然:「讓她多活動一下也好,孕婦得時常走動走動。小孩子家家不懂別亂說。」
岑景:「……」
因為他的甦醒,屋中也漸漸熱鬧起來。
陸陽靠在床邊,望着人來人往,唇邊噙了一絲笑意。
*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
一年又一年,雪花謝了,梨花再開,一年的南風將往事釀成了美酒。
正是臘月間,頭上的雪不疾不徐地飄着。
周朗把城門外一圈守城的戍衛挨個瞅了個遍,乍然看到亂葬崗,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陸陽笑他:「冷成這樣?」
「沒有。」他搓了搓手,「自打那回聖上讓人把端王爺的屍首埋在這附近,老聽人說夜裏看見鬼火。」
「你也怕這個?」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周朗打了個哈哈,送到他門洞下,「明日再上你家吃酒去。」
他點頭:「行。」
進了城,天色漸晚,由於地上濕滑,行人正小心翼翼地挪步。
陸陽買了一袋糕點準備給容螢帶回去,等打起布簾走出店鋪時,雪已經漸漸下大了,掌心落下一枚雪花,很快融化成水。
忽然想到,他們的故事好像總是發生在冬季。
一個冰冷,卻又會因為些許溫暖而使人格外印象深刻的時節。
容螢一直覺得是他救了她,殊不知,他其實才是那個被拯救的人。
要說謝謝的人,應該是他。
漫漫長街,白雪鋪了一路。
西市內,一家熱鬧的商鋪中,店伙正忙得不可開交,伯方捧着賬本,噼里啪啦撥弄算盤,時不時嘴碎兩句,嫌他們手腳太慢。
他只要一叨念就能念上大半天,幾個夥計苦着臉唉聲嘆氣。
城門口,還在巡守的周朗鼻尖一癢,想打噴嚏,又怕被手下的人看了笑話,愣是忍了下去。
他暗罵自己不該不聽夫人的勸多穿幾件,沒料到這天氣竟會如此的冷。
迎面忽走來個身形高挑的青年,恭恭敬敬的喚了聲「周將軍」。
「小岑啊。」周朗有點驚訝,「你咋來了,還不到換班的時間。」
岑景帶了壺熱酒塞到他懷中,微笑道:「我吃過飯了,橫豎無事,早些來替您的班。」
後者感激涕零,「好小子,這先欠上,明年我還你。」
「不用了,早些回去吧。」
周朗喜滋滋地喝了口酒,邊走邊往回看,見他衣着單薄,身姿挺拔,不禁感慨。
「還是年輕好啊,我這把老骨頭可吃不消。」
邊關的一個小鎮上。
客棧外大雪飛揚,小二跑進跑出地上菜,食客們坐在樓下,有說有笑地談話。
「客官,您的燒刀子。」
溫好的熱酒冒着騰騰的白氣,味道醉人心脾。
岳澤翻出個大碗,興致勃勃地往裏倒。裴天儒正看完了遠方寄來的信,聞聲顰眉:「你少喝點。」
「不要緊,這不快過年了麼,高興高興。」說着就喝了一口,問道,「容螢信上寫什麼了?」
他把信疊好,淡淡道:「說孩子快滿周歲了,讓我們開春去看看。」
「也行啊。」岳澤當即點頭,「正好去過了京城,咱們就往南走,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海呢。」
裴天儒端起酒杯,唇邊有不可察覺的笑:「好。」
公主府內,雪還在下。
陸陽走到那棵已凋零的桃樹下,仰起頭,打量着枝椏上的雪花。
這個京城,在他不太清晰的夢中,曾看到過另外一副光景。
已經年邁的裴天儒,和戰功赫赫的岳澤,還有早就物是人非的將軍府。
然而自從他當年醒來,就再也沒有過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了,也再沒去過某個黑暗的混沌。對於「那個七年」的記憶愈漸模糊,甚至一夜睡醒,時常想不起當年發生了哪些事情。
有時候他也猜測,會不會當下的這個時間才是歷史最正確的軌跡?
而「那個七年」不過是一場夢,夢醒後方為現實。
「公主……」
「噓——」容螢掃了一眼站在樹下的人,像是怕驚動他,從侍女手中接過斗篷來,「你下去吧。」
後者欠了欠身,依言退下。
陸陽的肩上積了薄薄的雪,他側臉的神情卻依然認真,眉頭輕輕皺着,似在思索什麼。這世上,她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故事的人,這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男子,心裏卻裝了許多年的記憶。
他的內心可能比她想像中更加疲憊。
儘管對那些過往理解不了,也無法感同身受。
不過沒有關係,餘生,她可以陪他慢慢的過……
背後的腳步響起,陸陽不經意轉過身,當看見迴廊下的那個人朝他走來的時候,所有的陰霾和猶豫都隨之煙消雲散。
她笑吟吟地踮起腳把斗篷披在他肩頭,陸陽唇角含笑,伸出手輕輕擁住她。
在過去的歲月里,老天無數次讓他屈服於命運,又無數次讓他更改命運。
可因為容螢,他仍舊相信,未來是一張白紙,而人,才是命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