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暇閣
說來也巧,正應着這閣院的名字,慕容汐自小便容易對着遠山近水花花草草定住神發起呆,一副神遊物外忘乎自我的靜止狀態。
小時候的回憶似乎是層層霧靄中一扇結了網的窗,瀰漫着遙遠,陌生且晦暗的意味,每一次試着去回憶去探究,只會結上更多的網,疊起更深的霧,久而久之,也便習慣不回首過去了。
這一日清晨,十二歲的慕容汐一如往常拿着雪淵正要去練武,卻撞見了火急火燎連爬帶滾翻進屋中的慕容煙。
年僅十歲還不及慕容汐肩高的三宮主瞪着圓溜溜冒着精光的大眼睛,一把抱住慕容汐的胳膊,抬頭興奮地說,「二姐二姐,我聽說月河邊的楊花開了特別美,你帶我去看吧。」
慕容汐低眸看向自己這位最得母親寵愛也十分招人喜歡的妹妹,在她滿漢期待的目光注視下還是斟酌地否決,「月河可是在練武場以外, 更何況今日母親和姐姐都不在,我怎好帶你擅自離宮,那楊花盛開也不是只在今日,今年看不着還有明年,乖啊。」
出宮心切的慕容煙哪裏聽得下這番勸告,淺褐色的美麗瞳眸瞬時升起了霧意,「爹爹娘親可以離宮,大姐二姐也可以,憑什麼我就偏偏不行,總是說我小,我都十歲了。今日母親不在,又沒人過問,二姐你武功這麼好,我昨兒都聽娘親說了,你碧凌劍法都學成了,你領着我出去一定不會有事的!」
說着慕容煙又將慕容汐的白色衣袖攥得更緊了些,一邊搖晃着腦袋一邊適時地在慕容汐的衣服上蹭着淚水。
慕容汐蹙了蹙眉,將這自己這口齒極其伶俐切十分擅長黏糊人的妹妹稍稍拉開了些,「還好說自己長大了,哭得這樣。」
慕容汐平靜的端詳起慕容煙,「那楊花不過是柳絮,似花卻非花,你究竟為何這麼想看?」
「二姐有所不知,我前幾日在《神農本草經》上看到這楊花可以止潰痛逐膿血,在春天收集起來乾燥儲存,可方便我以後製藥。」慕容煙前一秒還無賴似的撒嬌,轉眼卻不急不慢婉婉道來,一臉嚴肅認真。
自己着妹妹在醫術上的痴迷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看着手裏微微泛着光芒的雪淵,慕容汐似是突然感同身受了慕容煙這滿目焦灼的渴求。
慕容煙極其關心地望嚮慕容汐,不放過她幾乎沒有表情的臉上的任何一個可能出現的細微表情。只見慕容汐苦笑了下,沒有說話只是牽着自己的手走向了內屋的妝枱前。
慕容煙微微困惑地嘟起嘴,「二姐,我梳過頭了。」
「我自然看得見你梳頭了,只是你這飛仙髻梳得太好看了些。」
慕容汐轉身對着屋外烹茶的侍女輕喚「小溪,給三宮主找件尋常一些的衣裳。」
隨即看着鏡子裏一臉好奇的慕容煙說道,「這些珠花我先給你收着,行走江湖可得簡單利落。」
聞此慕容煙十二分的幸福洋溢,激動且崇拜地盯着慕容汐,可了勁兒地點頭。
在慕容汐指尖輕快的節奏下,鏡子中那個明媚嬌俏的貴氣女孩漸漸退去了粉妝玉琢的修飾,添了些清麗可人意味。
慕容汐扶起眼前這扎着簡單雙髻的十歲女童,細細打量,慕容煙琥珀色的瞳仁在白淨略顯稚嫩的臉上綻放出不同尋常的美麗,讓一貫不善鑑賞美人的慕容汐也在驚詫地覺得,小妹若是長成,該是多麼傾城傾國的人物。
在姐姐慕容汐的帶領下,慕容煙無所畏懼般只管邁着步子往前走。
她們挑了條僻靜的路,事實上,平時的慕容汐也是習慣走僻靜些的小道。很快,她們穿過了一片茂密的林蔭,展現在眼前的是寬闊威嚴塵土飛揚的練武場。
慕容煙頓時有些緊張,平日裏她是從不准過來這裏的,只見這練武場各個角落皆是未央宮的影衛,他們有些在操練兵器,有些在摔跤廝殺,更遠一邊還有人在騎馬。這裏真像是打仗的軍營,慕容煙心想,抬頭看了看平靜行走的慕容汐,趕緊大踏步跟上。
她們一直行走到練馬場這頭,慕容煙環顧了四周略有疑惑,「二姐,月河在哪兒呢?」
「月河還在宮外,但其實和這練武場也不過是一牆之隔,未央宮的馬兒們長久以來因着月河的滋養,食料充盈,才長得更為健壯。」
「二姐,我們是要騎馬嗎?」慕容煙淺褐色的眼眸在陽光的映射下浮現出激動的光芒。
慕容汐低眼注視着自己表情十足的妹妹,忍不住地潑冷水,「如果你會騎的話。」
慕容煙癟了癟嘴跟着慕容汐走到了一匹墨色健碩的馬前,它渾身泛着油亮的光澤,擰着頭鼻子裏呼呼着喘氣,似乎對慕容煙這個陌生的來客有些不待見。
慕容汐抱着煙兒輕身坐上馬,在原地踱着步子,「怕嗎,煙兒?」慕容煙坐在慕容汐的身前微微縮着身子,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聲音響亮的大喊「不怕!」
「不愧是我的妹妹。」慕容汐麻利地甩出馬鞭,身下的馬兒像是續了很久的力一般飛馳狂奔,在慕容汐的示意下,守備的影衛服從地打開了練武場通向外面的側門。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個清新的世界,在馬兒踏起的還有仍帶着清晨露水的青草塵土裏,慕容煙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已經張開,血液熱烈地踩着心跳在身體裏翻滾,這種感覺她第一次體驗,她情不自禁地哈哈笑出聲,「爽!」
一直到很久以後,慕容煙都是崇拜敬仰着自己這位難以親近的姐姐的,因為她是第一個帶自己違背逃離未央宮繁複約束和規矩的人,第一個讓她感受到她有多麼熱愛外面這個世界的人,雖然只有那麼一次,但是在尚且年幼的慕容煙心裏種下了深入骨髓不可替代的記憶。
身下的墨雪像黑色的疾風,周圍景色變換,慕容煙漸漸看清了遠處的人煙,和那綿長的河流。
她們停在村頭的濕軟草地前,河岸的兩側長滿了年份已久的高大垂柳,碧玉般的紙條纖絲一般柔軟,在清澈微藍的河面拂起粼粼微波。
當然,這不過是春日裏隨處可見的平凡景象,然而站在這漫天飄揚的飛花之中,所有的感嘆,流連,都被這美麗似舞蹈的飄搖紛飛帶走,只剩下久久的難以回神。
慕容煙抬着頭,瞳眸里儘是飽含生命的席捲翻滾,那些純白明明柔弱卻那麼富有力量。
佇立一旁的慕容汐也默默地凝視這遍天遍地的柔荑,清冷的倩影在春日之雪中更加地不似身處凡間。與慕容煙不同的是,慕容汐看到的,是這無根的生命,最後紛紛,落在了水上,落入了塵中。
「飛絮淡淡舞,輕裳淺淺妝。去時爛漫住何曾?總付流光一夢。」遠處一個衣着襤褸禿頂長須的老人一步一步向着這邊踱來,眼神犀利的慕容汐睨着眸子注意着這突然出現的乞丐,不解他滿嘴念叨的什麼。
只見這位老人不緊不慢不左不右偏偏走向了還在犯痴的慕容煙。
慕容汐手尖抵上雪淵的刀鞘瞬間攔在他身前,「老人家,好好走路。」
可這老人偏偏只是停下,依舊有些熱烈地盯着慕容煙。慕容煙這才發覺轉過身也回看着這奇怪的陌生人。
「百尺章台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
「你可是在念詠柳的詩詞呢?」慕容煙天真地發問。
這位老者並不答話,像是有些痴癲,卻眼神明爍。
「澹日滾殘花影下,天涯心事少人知。」
說完,這老人家便撩袖而去了,留下這困惑不解的姊妹二人。
直到很久以後,慕容煙在重重的宮靄中對着另一個美麗女子冷冷說道,「你不過煙花巷的女子,便縱有千寸柔腸,萬種才思,也難譜自己的人生。讓你淪落如今的,是你的相思和你的惶恐,我會給你解脫。」
彼時的慕容煙突然第一次憶起那幾句詩。不經意間,一切像是應證了命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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