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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帝翎:1.廢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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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鎖帝翎

    宣和三年七月十一日,我成了一個廢帝。

    這是我登基的第三年。短短不過三年。

    那一夜,宮變來得太悄無聲息也太突然,讓我猝不及防,從皇座上被拽下來我尚在夢中,夢見那剛即位那一年,我鮮衣怒馬,踏着飛雪,凱旋歸城,意氣風發,滿城百姓夾道相迎,睜開眼時,手腳都已戴上鐐銬,被鎖在自己寢宮之中。

    篡位的不是別人,正是我那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世事的四皇兄蕭瀾。他平日裏跑寺廟跑得比皇宮還勤,最後卻沒有遁入空門,反倒一腳踏上了金鑾寶座,神仙皮囊一脫,便露出豺狼本相,委實唱了一出精彩絕倫的好戲,先是將我步步架空,後又將我軟禁數日,逼我稱病禪位,將皇位名正言順的讓給他。

    我當然沒病,但他自然有的是辦法讓我病。

    他日日派人飼餵我那號稱讓人強身健體的丹藥,不過半月,我一副騎馬善射的好身板便成了扶風弱柳,連走路也要人攙着。

    一個走路也要人攙着的病秧子,自然不適合再坐在皇位之上。

    我這「德高望重」的皇兄不想讓自己背上弒君者的罵名,於是我還有活下去的價值,我需得活着,以一個廢帝的身份活在世人的茶餘飯後,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宣和三年十二月,我舉行了一場隆重的祭天儀式,宣佈自己禪位給蕭瀾。

    當日,烏雲漫天,大雪紛飛,我拖着一具病體,身披華美的絳紅皇袍,像登基那天一樣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走上烈火燃燒的社稷壇,行告天禮之後,親手摘下皇冠遞給蕭瀾。我那時咳嗽咳得厲害,連站也站不住,一頭長髮披散下來,樣子很是狼狽,蕭瀾裝模作樣,畢恭畢敬地接過皇冠,濃黑的眼眸里滿是笑意。宣表官員誦念禪位詔書的聲音宏亮,敲鐘擂鼓的響聲震耳欲聾,可我還是聽見了蕭瀾對我說了一句什麼。

    他說,蕭翎,比起展翅雄鷹,你還是比較適合做一隻金絲雀。

    他話音剛落,忽然狂風大作,將我絳紅的皇袍吹得獵獵作響。

    我明白蕭瀾為什麼會對我說這句話。我自小便是父王最寵愛的子嗣,而蕭瀾則是備受欺凌,可有可無。年少無知時我常常欺負他,蕭瀾比我大九歲,卻從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我知道他對我的嫉恨由來已久,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報復性的掠奪。父王折斷他的羽翅,他如今便要來折斷我的。我登基時,他托人送來一隻名貴的金絲雀作為賀禮,當時我不懂他是何意,如今終於懂了。

    而我居然曾經相信他這麼些年那副低眉順目、無欲無求的模樣會是真的。

    我將目光投向了社稷壇中的熊熊烈火,想起宮變那一夜那些被關在禁苑裡燒死的人,我的親信、我的妃嬪們,還有從小伴我長大的宦官梁笙,他算得上是我最親近的人,我寵愛他甚於任何一個妃嬪。他們死前掙扎的身影在烈火中重現眼前,燒穿了我的眼睛,也燒到了我的心裏,使我的咽喉泛出一股子血腥味來。

    我張了張嘴,將一口血盡數吐在了蕭瀾的袖擺上。

    而後我抹了抹嘴笑道,蕭瀾,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否則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蕭瀾也笑了笑,對身邊的侍衛們吩咐道,太上皇病得厲害,撐不到祭天儀式結束了,快些扶他回幽思庭休息罷。我聽着這稱謂,只覺萬般諷刺。我不過才剛及弱冠,年紀輕輕,連子嗣也未有一個,就變成了太上皇。幽思庭是歷來冕國帝王避暑度假之地,蕭瀾送我到那裏去,無非便是想長長久久的將我軟禁起來。


    我被人半扶半架的拖下祭台時,看見了蕭瀾的幾個子嗣。他們在今日一躍成為了皇子與公主,我從他們稚氣未脫的臉上仿佛已看見了未來的腥風血雨。

    我厭憎他們,就像厭憎蕭瀾。

    在我滿懷惡意的逐個打量他們的時候,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叫住了我。

    這是你掉的嗎?那個聲音問道。

    我側頭瞧去,便見一個男孩站在身後的樓梯上,身形在蕭瀾的那幾個子嗣里顯得最為瘦小。他頭上梳一小髻,發間嵌着一枚黑木簪,似乎不過十一二歲,可容貌卻一點也不似蕭瀾,生得高鼻深目的,一雙眼瞳泛着隱隱碧綠,顯然有關外的異族人血統,讓我想起十六歲那年在大漠上獵到的那隻雪狼的幼崽。

    那小狼崽子伏在我腳邊上,未生爪牙便凶相畢露,叼着我的靴尖要替母親報仇。

    我把它逮回來,拴了鏈子帶回宮裏,可任我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無法將它馴化成一隻乖巧的寵物,在某個夜晚咬傷了我的手逃之夭夭,我每每想起來便耿耿於懷,就像想起關外那些兇狠貪婪、時時侵犯邊境的蠻族人。我登基時打過一次勝仗,替父王奪回了他曾失守的麒麟關,但那是一場我終身難忘的惡仗。

    這蕭瀾,居然與關外的那些蠻子通婚。

    呵,小雜種。

    我想笑,可喉嚨襲來的一陣癢意讓我咳了又咳,唇上又染了血。

    男孩走近了些,一雙碧綠的狼瞳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臉,沒注意腳下的路,一下子跌到我身前,被一個宦官慌忙扶住。他仰起頭,舉起胳膊,將手裏的東西遞給我,那是一塊本該塞在我袖間的金絲錦帕,散發着毒i藥的幽香。

    我垂眸看着他,心裏生出一股戲謔之意,輕蔑拭了拭唇角,哂道,是孤賞你的,收着罷。那上面灑了神仙水,聞一聞能強身健體。自然不是,那絲帕染了我的汗液,我故意賞給蕭瀾的子嗣,雖然肯定無法毒死他,也想將厄運一併傳給他。

    那小狼崽子卻真的收進袖子裏,仿是收了什麼寶貝。

    旁邊的一個宦官小聲提醒道:「五殿下還不快謝過你皇叔?」

    &皇叔。」他吞吞吐吐,聲音有種蠻族人的粗拙腔調,不會說話似的。

    蕭瀾的其他幾個子嗣竊竊發笑。他們顯是討厭他的。

    小狼崽子蹙了蹙眉,下頜緊了一緊。

    我倒起了奇怪的興味,就似看見了當年的那隻小狼,於是伸手撫了一下他的小臉,染血的手指卻不小心在他的臉上留了幾道血痕,鬍鬚一般,很是滑稽。

    男孩一愣,好像被我照拂了似的,眼睛都亮了一亮。

    我似笑非笑地揮了揮袖子,命侍衛們將我扶了下去。

    後來我得知,原來那孩子是蕭瀾與他買來的蠻族舞姬的私生子,是一夜醉酒後的錯誤,是他的恥辱,甚至可能都不是他的親生骨肉。蕭瀾原本將這個孩子扼殺在母胎里,誰知那一晚電閃雷鳴,天降異兆,占星師卜了一卦,說這孽種乃是蕭瀾命盤上不可或缺的七殺星,「為孤克邢殺之星宿、亦成敗之孤辰,在數主肅殺,專司權柄生死」,蕭瀾也便留了這孩子一條命,給他取名為蕭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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