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暑往,花開花落。
這一查,就是整整三年。
喬二,已經老得快死了。
他已老得種不動花,也吃不下東西了。
他想,他大概到死,都得不到真相了吧?
那他想在死之前,再看一眼他種的山茶花。
畢竟都一百年了,再怎麼不應他,也是有感情的。
小太監是個忠厚的,抹了把眼淚,把他背了出來。
月光如水,映着那一株山茶越發的靈氣四溢,飄渺如仙。
小太監忽地驚訝道,「這,這山茶怎麼開了?喬爺爺,你快看啊,這山茶怎麼開了?」
明明不該是這時令綻放的花,卻生生開出一朵玉雪可愛的雪白茶花,就象是月光凝聚成的精華,絕美無雙。
可喬二已經看不到了。
不過他嗅着淡淡的茶花香氣,就能知道它的模樣。
「……是,是白色的嗎?跟雪團月光似的……」
小太監拼命點頭。
喬二伏在他的背上,笑了。
「真好呀。到底還是個有良心的,知道來送送我了……」
小太監實在壓抑不住,低低抽泣起來。
忽地,有一道高大黑影,籠罩在他們身前。
「喬二,查清楚了。」
三年了,奇蹟般的,當重新聽到這個清冽冷肅的聲音時,喬二迴光返照,睜開了雙眼。
他又看到了,看到了那張穿着龍袍,比月光下的山茶花,更好看也更加冷清的臉。
老人哆嗦着問,「怎,怎樣?」
身着龍袍的皇上,語氣平平的告訴他,「據你兄長的孫子說,當年你爹娘賣你入宮,應是被人騙了。他們聽一村人開玩笑,說只要送兒子入宮,做太監服侍皇上,就能一輩子不交稅,還能送你兄長去讀書。於是你爹娘就信了,拿了你的十兩賣身銀回了家,才發現是假的。
你爹娘追悔終生,早早就去了。你讓他們帶回家的那串糖葫蘆,你兄長從沒捨得吃。一直存到他死,才埋進了棺材。」
原來,原來如此麼?
原本他們沒我想的那麼狠心,只是上當受騙了,只是上當受騙了呀。
喬二看着冷肅的皇上,輕輕笑着,點了點頭致謝。
然後,安詳的去了。
但皇上捏着手上的情報,沒有告訴他,真相遠比這個殘忍。
其實只是他家爹娘好面子,想蓋幾間新房,就把二兒子給賣了。
因為太監價錢比奴僕高,奴僕就給三兩,太監才有整整十兩呢。
至於喬二那串糖葫蘆,他爹娘壓根就沒帶回家,估計路上早就吃了。
不過這對狠心寡情的爹娘,倒養了個知情有義的兒子。
他家兄長確實為此事難過了一生,早早就離了家,出去自謀生路了。倒也因此,讓他躲過後來一場席捲家鄉的大洪水。
在那場洪水中,喬二的爹娘弟妹,連同三間新房,全都沖沒了。
而喬家兄長臨終前,格外交待子孫,一定別忘了這事。萬一這二弟若尋回來,好歹讓他們養老送終。
可喬二真的信了皇上的謊話麼?
他最後那一眼說不出的謝謝,是謝謝皇上肯聽他的嘮叨,還是謝他在自己臨終前,撒的這個善意謊言?
能釋懷,這些事就不必再想,也不必再問了。
枝頭,那一朵不合時宜的白茶花,忽地跌落下來,似是悼念自己百年老友的故去。
皇上垂眸,下令,「把這棵山茶移出宮外,種在喬二墳前。」
只可惜,次日一早,這株山茶卻也莫名其妙的死了。
誰說草木無情?
那只是用情還不夠深。
便是這棵死了的山茶,皇上也命人與喬二一起,葬到宮外的自由天地間。
待到來年春天,春雷滾過大地,這枯死的山茶根系,又突然從墳邊冒出了一棵嫩綠的新芽!
而喬二一睜眼,竟是重回宮中。
自己卻已不是那個百歲老人,還年輕着哪。
不到七十!
喬二無法解釋自己的際遇,更不明白老天爺為何要把他這樣一個無用的人送回來。
他只能焦急的在宮中等待着,他唯一認識,也唯一牽掛的那位皇上。
好在第二年,皇上就進宮了。
喬二尋了個機會,遠遠的看過一眼。
那小短腿活潑的跑來跑去,在明媚的日頭底下,那一張紅通通的小臉,不再象月光下的白山茶,清清冷冷。倒象日頭下的紅山茶,特別的活潑有生氣。
可這麼有朝氣臉色紅潤的皇上,最後是怎麼變成那樣冷冰冰,冰雪一般的?
除了花草,從不關心旁事的喬二,也開始打聽起宮中的各類消息。
可聽來聽去,怎麼聽到最多的,全是小皇上被徐賢妃抱着,又去徐皇后或哪個妃嬪那裏搗亂了?
喬二急了。
本能的覺得不妥。
一個能在宮中,平平安安種上一百年花的人,也不會是表面看起來的這麼老實愚鈍。
再想想將來會發生的事,喬二覺得,老天爺讓自己活過來,可不是這麼幹看着的。
他得報恩啊!
於是他等啊等的,終於,就等到了一個機會。
九歲的漢王殿下,只帶着小平安,在御花園裏練習射箭。忽地就看到一個老太監,搬着一盆特別漂亮的茶花,走了過去。
忽地一個趔趄,好似摔了一跤。
小殿下趕緊去扶,「老公公,你沒事嗎?」
多少年了,再次聽到這個熟悉,卻又帶着溫暖與童稚的聲音,老太監喬二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趕緊眨掉,他放下花盆,給殿下行禮。
「奴才沒事,驚擾到殿下了。只是這花不能要了,得搬回去重養。」
小殿下頓時好奇了,這盆茶花開得正是好看的時候,為何不要?
喬二道,「這花呀,原叫十八學士。但這棵沒長好,雖也五顏六色,卻顏色不足,大小也不好。若說人家是十八學士,它便只能叫落第秀才,實在入不得貴人的眼。只得搬回去,重新培土再養。」
小殿下感嘆,「怎麼宮裏一盆花,也有恁多講究?」
喬二道,「這就只能怪它自己根基沒打牢,就想着亂開花了。好比殿下射箭,若五十步還沒射好,就想着一百步了,怎麼可能射中?」
小殿下一下笑了,「你這老公公,說話倒挺有意思。這花看着就重,孤幫你抬回去吧。」
喬二眼圈又有些微紅了。
他的皇上啊,打小就是個好心腸。
老太監趕緊攔着,「這可萬萬使不得!這花兒開時好看,可打理時的泥巴又髒又臭,可不能熏着殿下。若敗了興致,以後就再也不愛茶花了。」
小殿下道,「怎麼會呢?這麼好看的花,誰不喜歡?書上說,瑕不掩瑜。若因嫌棄泥巴,連花都不愛了。那索性土裏長的糧食,都不能吃了。」
老太監看他一眼,假裝低頭整理花葉,半跪了下來,把咀嚼多時的話,說了出來。
「奴才沒念過書,不如殿下懂道理。奴才只知,這宮中可不止有茶花。冬天有臘梅,秋天有菊花,春天有牡丹,夏天有荷花。既然園子裏種了這麼些花,不同的時節,貴人們就愛來賞不同的花。再沒聽說夏天賞梅,秋天賞牡丹的。而無論怎麼喜歡,也沒有哪個貴人,會一年四季只戴一種花。」
小殿下臉色微變。
喬二知他聰慧,已然聽懂。極力忍着想撫過他頭頂的手,悄聲道。
「既是貴人,只須愛花開時的繁盛就好,何苦來打理這些臭烘烘的泥巴?一日兩日尚且可忍,時候長了,終歸有忍不了的一日。殿下還是專心學業,做更重要的事吧。」
小殿下抿着唇,沉默下來,卻還是在喬二告退時,大聲吩咐,「平安,你幫這老公公把花抬回去!」
沒多久,喬二就聽說,小殿下自請去湖州封地了。
老太監總算是鬆了口氣。
只要離了這京城就好,且那湖州,可是殿下遇到貴人的地方呢。
早些去了,說不定還能多些好處。
果然,隨後小殿下一路順遂。
救人立功,還更早的得了名師指點。
至於後頭小殿下去了邊關,平亂失蹤,上了戰場什麼的,老太監雖也擔心,卻都沒怎麼放在心上。
老天爺都能讓他這個無用的老頭回來了,還能不給他家皇上好日子過?
喬二唯獨操心的,只是他家皇上的婚事。
皇上跟皇后,並不親近。
且謝皇后早逝,皇上的後宮竟冷冷清清,沒半個知心的人兒!
這可怎麼行?
可喬二再發愁,他一老太監能怎麼辦?
然後這一年元宵,聽說漢王殿下帶回宮一個小姑娘。
喬二頓時精神了。
一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整了兩盆上好的茶花,一早帶着露水就給人送去了。
送了他也沒走。
遠遠的躲在一叢竹林後等着,終於等到殿下,帶着一個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出來了。
小姑娘的頭上,正戴着一朵他早上送去的粉嫩茶花。看起來和殿下,登對得不得了。
那個美呀,就跟一對能走路的山茶花兒一樣!
喬二高興得不得了。
他才不管什麼門第出身,只要他家皇上高興,不那麼孤零零冷清清的,娶誰都可以。
後來,聽說殿下在高祖聖碑前,果然娶了那個小姑娘時,喬二高興得跑去給他的百年老山茶,又澆了一回水,還絮絮叨叨說了半宿。
他都想好了,要從這棵老山茶上多分幾株花出來。
回頭殿下有一個娃娃,他就種一盆花。
統統養成十八學士,開得漂漂亮亮的,讓小娃娃們瞧着就高興。
掐了也不打!
反正他都這麼老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等他再活到一百歲,總能瞧見他家皇上領着孩子們回來的那一日!
誰叫他是吉祥喬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