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林。
快活林依然充滿着快活的氣氛。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裏的舞女歌姬沒日沒夜地歡唱,她們是永遠不知疲憊的。
但是常年在江湖上摸爬滾打的人們卻會疲憊。
蘇微雲便有些累倦了。
他為報答高老大的恩情,已做了太多太多,這其中只有「報仇韓棠」這一件事情是他本該去做的。
他為高老大盡心盡力地完成殺手的任務,而高老大考慮的是怎麼利用他,如何用他去做炮灰,讓他死得更有價值。
這換作是任何一個人恐怕都是不能接受的。
所以蘇微雲如今帶上黃金白銀、絲綢寶馬等豐厚大禮前來與高老大做個了斷。
高老大款待蘇微雲的地方,還是那個最豪華的雅間。
金碧輝煌,燈火透亮。
雅間裏仍然有最美好的少女陪伴。
牆上曾被陸漫天以一對穿心鐵膽打出的洞也已被修補完畢,光滑得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它日後不會再被破壞了。
因為陸漫天已死。
陸漫天本該在算計完蘇微雲,待其死後,再來快活林好好快活一番的;但現在坐在這裏的是蘇微雲。
所以高老大不得不有些慌張。
好在她暫時還沉得住氣,因為她見到蘇微雲是攜帶着大大小小,車水馬龍的禮物來拜訪她的。
這至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表現。
嬉鵬和凶鵬在一旁獨自喝悶酒。
高老大卻和蘇微雲面對着面,相向而座。
高老大陪着笑臉,最先開口道:「『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蘇幫主如今發達闊氣了,還沒忘記回來見見我這位老朋友,實在是我修來的福氣。」
蘇微雲正色道:「我在你和律香川的陰謀下還沒身死,才真的是我修來的福氣。」
「呵呵呵......這......」蘇微雲一句話便讓高老大笑不出來了。
「但是我也並沒有要把你怎麼樣的意思,只不過送了些禮物過來,算是徹底了清我們之間的恩怨,自此再無相欠。」
高老大臉色變得說不出的奇怪。
良久之後,她才緩緩說道:「你並沒有完成我們之間的協定。」
蘇微雲道:「老伯已經死了。」
高老大道:「孫玉伯未必身死。」
蘇微雲目光一閃,譏諷道:「七星針的毒性如何,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高老大道:「即便孫玉伯真的死在七星針下,但那也不是你殺的!」
蘇微雲道:「可我總不能再去將他『殺』一次吧?」
高老大眼神中露出一種帶着些許恐懼又充滿刺激,誘惑的神情,道:「你去將他的屍體找回來,讓我徹底確認,我們就此兩清。」
嬉鵬和凶鵬手上的酒杯忽然重重落下,酒水濺得滿空都是。
他們當然要表態,區區快活林高寄萍憑什麼敢威脅他們的幫主?
凶鵬從腰間抽出一柄快刀!
陪酒的美人驚呼出聲。
而蘇微雲在沉默。
高老大沒有去看嬉鵬與凶鵬,而是淡定地笑道:「我知道你們這群江湖俠客,最重情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我想你們是從來不肯違背的!」
高老大居然得寸進尺,她居然敢在如今的蘇微雲面前得寸進尺!
或者說她還很不安心,她還想繼續控制蘇微雲,不願失去這一柄鋒利的好劍!
燈火忽然一陣搖動,整間屋子顯得明暗不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蘇微雲身上。
高老大微笑道:「你先考慮,我去添燈。」
蘇微雲忽然道:「不必了。」
高老大道:「哦?你已決定?」
蘇微雲道:「我與你算一筆賬。」
高老大道:「我們之間的賬是該好好算算的。」
蘇微雲道:「我當初被韓棠追殺,緊迫至極,後來他因為老伯生日,才必須趕回去,最終放過了我。這時你好心搭救了我一把。」
高老大道:「原來你還記得清楚。」
蘇微雲的語聲平靜得像一面無風無波的湖水,道:「你先讓我幫你殺『十二飛鵬』中的怒鵬。」
「不錯。」高老大不着痕跡地看了嬉鵬與凶鵬一眼,道:「我那時便知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個高手。」
「而且你先被韓棠追殺,又殺了怒鵬,便能證明你既非老伯的手下,又不是飛鵬幫的人,我就更可以將任務放心地交給你了。」
蘇微雲輕輕地嘆了口氣,緩慢地道:「我的意思是,我以為,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將你所謂的恩情還完了。」
此話一出,高老大頓時怔住。
隨後她反而大笑起來。
「你......你只殺了一個怒鵬,就還盡恩情,是不是太可笑了一些。」
蘇微雲認真道:「我當日只不過是一位無名小卒,怒鵬卻是十二飛鵬幫的壇主,他是身份比我尊貴不知多少。用他的命,換我的命,難道還不夠?!」
不等高老大反駁,蘇微雲又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即便怒鵬不夠,可再加上韓棠、金鵬、銀鵬、銅鵬還不夠?這些人雖不是你點名要我殺的,但卻也是這次計劃行動中所要求我完成的部分。」
蘇微雲站起身,將一粒米都沒動過的飯碗推過,道:「就算這些都還不夠,但再算上你們設計圈套,要派我去送死的那一次總該夠了。」
嬉鵬嚴肅地道:「是的。我雖只聽了幾句話,但也知道,我們幫主已經仁至義盡!」
他說的並不完全是迎合討好的話語,即便是平心而論,他也會這麼講的。
蘇微雲已欲走出屋門,又停下道:「更何況,那一次我這條命其實也並不算是你救的,從韓棠最後放手離去的時候,我這條命便已經保住了。他不放手,你也救不了我。」
「嚴格地說,快活林只是為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療傷的安靜環境。」
高老大冷笑不止。
蘇微雲見她如此作態,終於笑道:「你其實該去學學怎麼以第三種方式和男人相處的。天下的男人並不是只有兩類。更不是每個人都是你的葉翔和小何!」
蘇微雲已走出門。
他剛一出門,十多點閃爍寒光的小點便朝他極速打來!
這些小點似鏢非鏢,似箭非箭,有些像毒針,但又不完全是。
只在剎那之間,寒星已將蘇微雲周身封死!
蘇微雲的反應極快,他作出了一種最合適,最有效的應對。
撤步,進屋,關門!
此刻,大門成為蘇微雲最好的盾牌。
叮、叮、叮、叮!
暗器全部釘在門上。
而就在寒光打出,蘇微雲進屋的一瞬間,凶鵬與嬉鵬聯手夾攻向高老大!
她雖然武功不弱,但比起十二飛鵬來說,還是有些不夠看。
轉眼她便被制住。
蘇微雲回頭冷冷盯住高老大,道:「你要殺我?」
高老大被兩柄刀架在脖子上,冷汗直流,道:「這不是我的意思。」
蘇微雲淡淡道:「那麼請你先出門吧。」
高老大乖乖走出了門。
門外三丈之處,站着一個冷漠,堅硬的人。
蘇微雲見到他,便猜出他的身份:「你是快活林的第四位殺手,石群?」
石群緩緩點頭。
他的右手拿着一根簫,方才的暗器便是從簫管中打出的。
蘇微雲按住瀟湘劍,道:「你剛才的暗算行徑,足夠讓我有殺你的理由!」
石群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只不過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
蘇微雲道:「什麼事?」
石群鄭重地說道:「高老大對我有恩,所以我冒着被你殺的危險,也要報答她,也要為她出頭,這就叫作報恩!」
「恩情是不能用利益衡量的!你方才在屋中算的那筆賬太可笑了!」
蘇微雲道:「你說的對,可這是高老大先用利益來作協定的,我跟她講的不過是她的道理。」
石群冷冷道:「那麼你的道理呢?」
蘇微雲微笑:「我的道理就是我已將該做的都做了,我問了問我的心,情分已盡,它說它不覺得愧疚。我對得起我自己的良知。這就是我的道理!」
雲遮高空,大風突然颳起。
颳得樹林沙沙作響,颳得快活林燈火飄搖,颳得高老大的裙擺舞在半空,似在吼叫咆哮。
高老大出奇地沒有說任何話。
蘇微雲斟酌了一會兒詞句,才又說道:「你沒有錯。但這些話你更應該對已成為高老大傀儡的葉翔和孟星魂去講,你可能還不了解他們的心情有多痛苦!」
石群忽然沉默。
他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但他此刻卻比從前更加沉默。
蘇微雲帶着嬉鵬與凶鵬,坦然離開快活林。
留下的是滿車的金銀、絲綢、刀劍、寶物。
蘇微雲之所以敢這樣強硬,是因為他的宿命令其實已完成了。
在他準備大車運送金銀寶物,決心徹底了斷的時候,宿命令就已經完成了。
他不需要對得起江湖宿命令,他只需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蘇微雲逐漸遠去,只留下沉默木訥的石群靜靜地站在高老大的身邊。
醉酒的葉翔,死去的小何,不知所蹤的孟星魂都不能再為她所用,第五位殺手現在也走了。
風雲變幻,情仇糾葛,竟比一支歡唱達旦的歌舞結束得還快。
高寄萍怔怔地望着遠方,寂寞惆悵,誰也不知她的內心在想什麼。
遠方,蘇微雲忽然回頭,大聲地說了一句話。
那語聲隨風飄來。
「謝謝你,高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