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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詞:5 寒露(五)

    悶雷聲滾,夜雨瓢潑。

    燃燒的柴堆勉強驅散了些崖洞中的陰冷濕意,細柳傷重,渾身無力,起不來身,手裏捏着半塊陸雨梧方才遞給她的糕餅,勉強抿了幾口老嫗餵給她的熱湯。

    干啞的嗓子這才好受了些,細柳輕聲道:「多謝。」

    老嫗笑笑,踅身出去。

    幾個小孩兒擠在這間石室里,細柳抬眼,看着坐在石上的少年正將油紙包里碎掉的糕餅一一分給他們。

    他氣質溫文,說話聲音又好聽,那些小孩兒一點也不怕他,一口一個「大哥哥」地叫。

    一個站在後頭,年約六七歲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才鼓起勇氣,慢吞吞地去接他遞來的半塊糕餅,卻被前面一個年紀跟她差不多的小男孩兒截了胡。

    小男孩兒飛快塞進嘴裏,小姑娘睜大雙眼看着他,臉頰鼓起來,眼圈兒一下紅了,正要哭,面前卻忽然又遞來半塊糕餅。

    小姑娘抬起頭,發現是躺在石床上的大姐姐,她看着細柳慘白的臉,忘了哭,也沒有伸手接,腦袋耷拉下去,小小聲:「姐姐吃。」

    細柳不言,只將糕餅遞入她手中。

    油紙包里的糕餅分完了,圍在陸雨梧身邊的小孩兒們終於跑出去,陸雨梧撣了撣衣袍上細碎的餅渣,將小姑娘拉到火堆旁坐下,說,「吃吧。」

    糕餅里裹有奶酥,小姑娘咽了咽唾沫,她咬下一口,看見趴在自己旁邊的狸花貓,她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腦袋,也揪下一塊給它吃。

    細柳身上搭着的衣裳因為她方才的舉動而疊至腰間,此時她方才注意到自己已換了身粗舊的麻布裙,怔愣一瞬後,她下意識去摸腰側,刀並不在。

    「你身上傷勢很重,所以我請阿秀的祖母給你換了身她的。」陸雨梧手中捧着一隻瓷碗,熱霧上浮,暈淡幾分他的眉眼。

    小姑娘也抬起臉來說,「姐姐,你的衣裳髒了,我去看看阿婆給你洗乾淨了沒有。」

    細柳立時想起方才那位給她餵過熱湯的老嫗,想來她便是這小姑娘阿秀的阿婆,細柳才回過神,便見阿秀已站起來,往外面跑去。

    石室內一霎寂靜下來,火堆里偶爾有噼啪聲。

    外頭雨大,有水順着石縫滲入,石壁上潮濕一片,細柳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雙足冷得像是沒有知覺。

    「你的雙刀我就放在你身側的稻草堆下。」

    陸雨梧言畢,回頭見她這樣,「有此一遭,於姑娘而言當真是無妄之災。」

    冷不丁的,細柳聽見這樣一聲。

    她朝少年看去,正逢他往火堆里添入幾簇柏枝,火焰「卒」的一聲升高,散開,灼人的溫度帶着濺開的火星子迎面撲來,陸雨梧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仰。

    撲面的暖意令細柳覺得唇齒間的冷似乎少了些,柏枝很快燃盡,火光回落,她撇了一眼少年被火星子燙紅的腳踝,「公子不食人間煙火,亦遇無妄之災。」

    「穿上吧。」

    細柳沒有太多力氣,聲音也輕:「反正我躺在這兒,到底只能浪費你一番好心。」

    她指的是放在床下的那雙靴子。

    「等你能動了,自有不浪費的時候。」

    陸雨梧又坐回火堆前,他避開大片柏枝,從底下抽出一根柴來,往火堆里一扔,卻聽身後女子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堯縣的棗樹村,」陸雨梧撫平衣袂的褶皺,「對不住姑娘,是我的輿圖有誤,走錯了方向,在你昏睡之時,我問過這些村民,他們說永西有反民為匪,如今正盤踞在羅寧山上,約莫兩千人,可謂窮凶極惡。」

    說着,他輕嘆一聲,「眼下我們只能在此暫避,卻還不知要耽擱到什麼時候。」

    火光映照細柳一張蒼白清癯的臉,波瀾不顯,「你既說他們是永西過來的賊寇,那麼永西總督府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剿匪,總歸是官府的事。」

    陸雨梧聽罷她末了那句,側過臉來,眼瞳剔透,像溫潤的琥珀,「這話村長也說過。」

    「是嗎?」

    細柳扯了扯唇,她已不欲再說些什麼,茶棚一別,驚蟄帶花若丹離開的時機正好,若身後沒有尾巴,他們一定是安全的。

    驚蟄一定會在往燕京的路上等她,她必須儘快與他們會合。

    心裏添了一層焦灼,外頭的人聲雨聲交錯,細柳的眼皮越發的沉重,不知不覺,青衫少年挺拔的後背在她眼前模糊。

    「這怎麼就發起高熱了?」

    「這高熱可了不得!退不下來,燒壞腦子是輕的,就怕命也保不住!」

    「村長,咱們這兒也沒個大夫啊,這可怎麼是好」

    隱約間,細柳似乎聽見許多人的聲音,忽遠忽近,她睜不開眼,反而陷入更深的混沌,也不知過了多久,冗長的漆黑開始化為晶瑩的白。

    大雪撲簌。

    山枇杷樹亭亭如蓋,年約八歲的女孩兒一身簇新的襖裙沾了花粉雪水,濕答答的,一雙手抱着樹幹,在樹上瞪着底下頭戴網巾,身着靛藍道袍的男人。

    他左邊的眉毛被剃了個乾淨,一張清峻的面容鐵青,厲聲呵斥:「咱們家到底是誰教得你如此頑劣,給我下來!」

    「我不下去!我不要嫁給比我小倆月的愛哭鬼!」


    「這是父母之命,豈由得了你?」

    女孩兒搖晃樹枝,「您看着我母親種的這棵枇杷樹說,她也是願意的麼?」

    男人滿眼是散落的枇杷花,風聲呼呼,他的怒容似乎稍有凝滯,半晌,「你們是指腹為婚,你母親生前怎會不知?我與你母親都是為了你考量,將來你嫁到他們家,會好過的。」

    「你願意在上面待着,那就好好待着。」

    男人一揮袖,底下的梯子很快被僕人挪走,很快院子裏什麼人也不剩。

    天寒地凍,女孩兒一連打了幾個噴嚏,她吸了吸鼻子,拗着勁不肯大聲喊人,身上漸漸落了層薄雪,她渾身都冷極了。

    僕人終於又搬來梯子,喊着小主子快下來。

    她怎麼都不肯理。

    「圓圓,下來。」

    這樣一道稚嫩的聲音落來,女孩兒下意識朝底下望去,雪地里不知何時立着那小少年,年約八九歲,穿着一身竹青圓領袍,領子上鑲着獸毛,一張臉生得白玉無瑕,秀氣極了,在底下正朝她招手。

    女孩兒一見他,皺起眉,「我可以下去,但你要答應我,不許娶我。」

    「為什麼?」

    「我不喜歡愛哭鬼。」

    「可是,」

    小少年抿了一下紅潤的唇,看着她濕漉漉的眼睛,「我沒哭,你在哭。」

    女孩兒摸了一把臉,「那是因為」

    她話音未落,整個人忽然從樹幹上掉下去,僕人們嚇了一跳,驚聲喊着,連忙朝樹下跑去,小少年離得近,他幾步往前,女孩兒掉下來,壓着他一塊兒摔倒。

    所幸僕人們還沒來得及掃雪,院子裏積雪厚重,兩個小孩兒滿頭滿臉都是雪粒子,一個還在抓着另一個的衣襟說:「不許娶我。」

    「哦,」小少年被砸得暈暈乎乎,揉開眼皮上的雪粒子,望着她說,「圓圓,我們去吃八寶鴨。」

    八寶鴨沒吃成。

    女孩兒很快發起熱來,大夫來看過,說要退熱,女婢換着濕巾子給小主子退熱,去換水的當口,小少年掀開門帘,一邊走進來,一邊擦拭掉手上的雪粒子,他一到床前,就把手捂到她的額頭上。

    女孩兒被冰得瑟縮了一下,她慢吞吞地睜開眼,「你做什麼?」

    她躲開,才看見他一雙手凍得通紅通紅的。

    「雪有什麼好玩的,把手凍成這樣。」

    她懨懨地說。

    「不好玩。」

    小少年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沒一會兒又將手放到她的額頭。

    那種冰冷的溫度破開紛雜的夢境,以一種濕潤的,厚重的觸感真實地落在細柳的前額,她雙眼還未睜便率先攥住那隻手。

    睜眼,滿室明光刺得她雙目微疼。

    片刻,她看清自己攥住的這一隻手的腕底,青色的血管細緻地覆在冷白的皮膚底下,一道猶如彎月的紅痕清晰可見。

    「姑娘?」

    陸雨梧的聲音落來,碎雨如珠,泠泠如磬。

    細柳鬆開他的手,才見他手裏握着一塊濕的巾子。

    他雙眼微紅,看起來濕潤剔透。

    細柳怔了一瞬,「你怎麼」

    「啊,」

    陸雨梧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原本冷白的眼皮又泛起一層薄紅,「我錯燒了濕柴,被煙熏了眼睛。」

    難怪這石室里殘留着一股嗆人的煙味,她方才睜眼也覺得有些不適,但細柳盯着他的面龐。

    尖銳的刺痛來得突然。

    頃刻間,好似綿密的針不斷戳刺着她的腦髓。

    劇烈的眩暈令細柳雙目不清,她更聽不太清床前的少年關切的輕喚。

    齒關打顫,細柳本能地蜷縮起身體。

    此次紫鱗山賜予的藥全在驚蟄手中,

    她必須儘快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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