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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盡頭的我們:(四)

    除夕的晚上很冷,柳芷溪卻不願和一大家人在一起,便獨自站在別墅的露台吹風。風涼颼颼的,夾雜些雨絲,讓她的心緒黯然。城市張燈結綵,華麗的焰火衝上天際,染紅了半片天空,讓寂寞的夜晚變得如同霞光綻放。柳芷溪回憶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年的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

    同樣是新春佳節,柳芷溪纏着奶奶帶她去看煙花,艷麗的花火瞬間即逝,她哭鬧着不願離開。正好路過碧桂園,裏面成排的別墅群,在一片光亮中熠熠生輝,美輪美奐。她央求奶奶帶她進去玩,門口執勤的保安卻無論如何不放行。她耍潑似的賴在門口不走,一個小小的白衣少年,露出好看的白牙,邀請她進去玩。她就像到了奇幻世界一般,好奇地東張西望。她路過小區裏的花園,一個美艷的少婦,卻露出清冷的目光,讓她有些不寒而慄。

    奶奶領着她離開時,她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她可憐巴巴地質問奶奶:「奶奶,為什麼我不能住在那麼漂亮的大房子裏呢?」她記得奶奶隱忍的欲語還休,記得那個少年的臉。俊朗清秀的少年,像冬日裏的一道陽光,又像黑夜裏的一抹月華。

    蘇淮不知道何時走到了她身後,端着一杯咖啡,不緊不慢地一口口喝着。柳芷溪聞到了咖啡的醇香,她烏黑的髮絲在夜裏閃着光澤,蘇淮不禁摸了摸她的頭。柳芷溪一躲,蘇淮撲了個空,她嘻嘻笑道:「我可不是你養的寵物貓喲。」蘇淮也忍不住笑了,卻不知道,她臉上的笑,是鋒利的刀刃雕刻出來的。林素錦站在樓下,大聲呼喚蘇淮,「下來堆雪人!」蘇淮的眼裏有寵溺的神色,硬拉着柳芷溪下樓。

    柳芷溪的手套濕了,手指在冰雪中已經凍得麻木,林素錦玩了一會兒雪,嫌太冷了,便作罷,站在一旁觀望柳芷溪。她也很冷,臉頰通紅,掛着淚花,可是更冷的,是心窩,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冰窖,凍結了回憶和溫情。

    林素錦玩膩了,就拽着蘇淮進屋看電視,柳芷溪一個人在空曠的草地上,望着堆好的雪人發呆。她愣愣地坐着,忽然聽見低聲的笑語。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大男孩,站在身後善意地微笑着。他走過來,友好地說:「你堆的雪人很好看,只是少了——」正說着,他變戲法似得從口袋裏掏出一根胡蘿蔔,插在了雪人的臉上。柳芷溪也撲哧一下,問道:「你怎麼還隨身帶着胡蘿蔔呀?」男孩有些靦腆地把目光投向遠方,無意地說:「因為我是屬兔子的呀!」

    夜風掀開了男孩素色的圍巾,他把兩隻手插在了風衣口袋裏,回頭望望柳芷溪,「要不要一起逛逛呀。」柳芷溪來了這麼久,卻只是在蘇家進進出出,還未完整地走過一遍小區,於是不由自主地跟上了男孩的腳步。

    「我叫冷江,在橘井中學讀高三,你呢?」男孩望着月亮說道。過了良久,柳芷溪應允一聲,「哦,你,你好,我叫柳芷溪,在橘井中學讀高一。」男孩回過頭來,似乎在思忖如此簡單的問題,柳芷溪卻還要考慮再三。當他的目光碰到柳芷溪清冷的眸子時,心裏卻莫名地一緊,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芷溪,芷溪,你從老家回來了嗎?我給你帶了我老家的特產。」手機上一個小頭像在不斷閃動着,是曾瀟。柳芷溪寒冬般的心,被注入了一絲溫暖。她整理好衣帽,系上圍巾,穿上小紅靴,準備出門。她在玄關處換鞋時,鐘點工阿姨在她的拖鞋上噴灑消毒劑,她疑惑地望向鐘點工,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是蘇夫人囑咐的。」

    柳芷溪飛奔出小區,穿過廢棄的花園,來到以前和奶奶一起住的小區。只見漫天大雪洋洋灑灑,在一片死寂的白色中,卻突兀地立着一個高大的身影。她輕輕走到他身後,微微一躍,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是曾瀟。

    曾瀟送她一個憨厚的笑容,兩隻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好像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光芒和溫柔都裝載在裏面。曾瀟拿出一個包裝得精美的禮品袋,鄭重地遞給柳芷溪。她爽朗地笑笑然後接過,準備開封,卻被曾瀟及時制止了。他柔和而憧憬地說:「先不要拆開,等我們高考畢業後,你再看,好嗎?」柳芷溪望着他滿懷深情的目光,心裏有份無以為報的愧疚,她張口想說些什麼,卻無法吐露隻言片語。

    晚上回家時,可能是因為吹了冷風,柳芷溪的頭劇烈疼痛。紅糖薑茶被蘇淮放在了書桌上,柳芷溪使勁揉着腦袋,想集中注意力背單詞,可所有的單詞都變成了跳躍的小蝌蚪,游來游去無法捕捉、難以辨認。蘇淮敲了敲門,進來說道:「我把暖氣開到最大檔了,你好些了嗎?」柳芷溪臉色蒼白,淚水糊了一臉,氣若遊絲地說:「我,沒事。」話音剛落,便像個漏氣的充氣小熊一樣,癱倒在椅子上。

    柳芷溪的意識昏昏沉沉,她一會兒看見了奶奶的笑臉,撲進了奶奶的懷抱,一會兒看見那個白衣少年,牽着她的手一同玩鬧,一會兒看見了離開多年的父母,帶着她駕車四處看風景。有那麼多美好的時刻湧上心間,像一片馥郁的花海,落滿了她潔白的衣襟,每一絲呼吸都是甜蜜的氣息,每一次回眸睫毛上都沾滿花粉。「醒了吧。」是蘇淮低沉有力的嗓音。柳芷溪貪戀着夢的殘痕,久久不願回到現實,良久未答覆。「

    「充氣小熊又元氣滿滿啦!」柳芷溪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精神抖擻地說。護士送來了精美的午餐,蘇淮皺了皺眉,說:「這個豬腳太油膩了,不適合病人吃。你稍等一會兒,我去給你買些清淡的食物。」不由柳芷溪分說,蘇淮就穿上羽絨服,冒着嚴寒出了門。


    柳芷溪面對着明媚的日光,翻看着蘇淮送她的英文原著,讀起來雖然磕磕絆絆,可還是被引人入勝的情節吸住了。病房門忽然被拉開了,她沒有抬頭,全神貫注地看着書,「就回來了呀?」對面的人卻沒有作聲,她這才抬起頭,看見是林素錦。

    「你們不會幸福的。」林素錦穿着一件淡粉的羽絨服,映着她閃閃發亮的眸子,像夏季荷塘的一支蓮。柳芷溪不明就裏,瞪大眼睛望着這位不速之客。「你和蘇淮不會幸福的。」林素錦嘟嘟嘴,粉紅的嘴唇在高級唇彩的作用下,像嬌艷欲滴的玫瑰。

    柳芷溪瞬間笑了,林素錦看見這笑,卻仿佛看見了洪水猛獸,眼裏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慌張。柳芷溪承認,如果是在以前,自己確實是喜歡蘇淮的,可是到了如今這般地步,曾經的愛和依戀又能算得了什麼呢?一切都回不去了,一切也都不會回去了。

    出院的那天,出奇地冷,柳芷溪的身體還有些虛弱,她想着未完成的寒假作業,便不顧蘇淮的反對執意要回家。蘇淮說:「在醫院也是可以學習的。」柳芷溪一邊收拾東西,眼眶有些濕潤。在醫院裏,她總是靜不下心來,她對醫院天生有一種恐懼,或許還是因為十年前的那件事遺留下來的癥結吧。

    風捲起幾片殘留的枯葉旋轉,柳芷溪望着乾淨的街道,整齊的樓房,忽然感到寄人籬下的悲哀,自己的命運就像那些落葉一樣,漫天飛揚沒有歸宿,最終只能被環衛工人清掃進垃圾箱。蘇前開了轎車來接柳芷溪,他滿懷歉疚地看着這個舉目無親的女孩,她蒼白的臉頰像雪花一樣純潔,臉上有兩抹病態的紅暈,眸子裏投出清冷的光,總是那樣堅毅,即便她閃躲眼神不與自己對視,蘇前也能感受到她目光里的力量和倔強。

    車停在了百貨大樓,一堆年輕的高中生模樣的年輕人從商場電影院涌了出來,手裏還拿着可樂與爆米花,意猶未盡地探討着新上映的電影。蘇前用詢問的目光看着蘇淮,蘇淮微微點頭,輕輕推了推柳芷溪,聲音像冬日裏融化的暖泉,說:「走,帶你去看場電影。」柳芷溪一恍神,正想推脫說頭疼,就被蘇淮不由分說地拉走了。

    萬達電影院的6號影廳靜悄悄的,他們倆人的腳步聲顯得有些突兀。空調開得很足,柳芷溪不再瑟瑟發抖,她有些詫異,新春佳節電影院應該人滿為患,怎麼這兒如此安靜。柳芷溪沒有顧及規矩,挑了一個舒服的位子坐了下來,愜意地將頭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忽然外面一陣嘈雜聲,燈光瞬間被點亮,一大群人推着生日蛋糕,歡快地唱着生日祝福曲,緩緩朝她走來。她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在一大群陌生的面孔中,她一眼就看見了冷江。越過人群,冷江向她投來關切的注視,短暫的對視,柳芷溪覺得自己心裏築起的防備有裂縫的聲音。林素錦也來了,她穿着一件桃紅的長款鴨絨衣,看起來清純而嬌羞。她默默走到蘇淮身旁,無意般挽過蘇淮的手,親昵地對柳芷溪說:「我們倆祝你生日快樂。」蘇淮笑笑,捏了捏她的臉,她羞澀地和蘇淮打鬧起來。

    電影開始了,是根據青春文學作家九月淮南的小說《最後的我們》改編的,故事裏的男女主人公在歲月的洪流中相遇,又被命運衝散,最終收穫了一份美好的緣分。電影是個happy ending,最後皆大歡喜,有情人終成眷屬,無情人冰釋前嫌。

    柳芷溪的腦海里,卻始終回放大結局男女主人公相擁而泣時,女二號在一旁含淚而泣的場景。後來和蘇淮討論這個情節,他斬釘截鐵地斷論女二號是真的開心,因為女二號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可是,柳芷溪忍不住想,那麼多年的執念,真的可以就這麼一筆抹去嗎,容易得就像是寫錯了字的小孩擦掉筆跡,輕鬆得就像是貪吃的兒童舔掉夏天融化的雪糕。

    回到家裏,已經是夜晚10點整了,柳芷溪洗漱完畢,躺在臥室鬆軟的小床上擺弄着手機。外面又是大雪飄揚,覆蓋了這座喧囂的城市。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個夜晚,她和蘇淮站在雪地里的對白,那分明只是一個月前的事情,現在想來,卻似乎已經經歷了幾十年。

    她在夢裏見到了奶奶,奶奶還是一如既往慈祥地笑着,把她摟在懷裏。奶奶張張嘴,似乎想對她叮囑些什麼,夢境卻被快速地驅散了,只剩下一片漆黑得令人慌亂的夜空,然後是緊急的剎車聲,是破碎的玻璃聲,是男人和女人的尖叫聲,柳芷溪的頭越來越痛,她的雙手揮舞着,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淚水落下。

    忽然,她的手被另一雙有力的手握住,她漸漸平息,睜開眼一看,蘇淮穿着睡衣坐在一旁,緊緊握着她的手。見她醒了,蘇淮的眼裏寫滿關切,輕語道:「是做噩夢了吧?我在隔壁都聽見你撕心裂肺的哭聲了。」柳芷溪把手抽了回來,擦了擦眼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

    蘇淮的睫毛很長,他眨眨眼,深邃的眼眸,像夏天夜晚的星河。柳芷溪看見自己的倒影,正被他相機一般的目光剪輯,一頁頁封存在腦海里。他是那樣深情,那樣專注,那樣誠懇地望着柳芷溪,她是愛他,可是她的心裏有恨,仇恨就像麥芒,長滿了她的每一寸心田,就像溪水裏圓潤的石頭,雖然失去了表面的鋒芒,卻仍舊可以將心靈的窗戶,砸出一個大窟窿。

    「是的,我做噩夢了。」她別過臉去,不再看蘇淮。蘇淮幫她掖好被子,知趣地離開了,在她眼裏定格下一個落寞的背影。柳芷溪知道,這一切不是夢,是真實而殘忍地發生過的事實,是可以摧毀她整個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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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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