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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1380320:第2魑魅魍魎

    四方形的堅硬石壁圍成了一口地下井,四面灰牆上方只露出一方灰暗的天空,大雨從上方落下,把腳底的泥土澆成了一片泥濘。

    七個穿着粗布訓練服的少女身形狼狽,傷痕累累,每一個人的呼吸都很沉重。

    云為衫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視着所有人,手緊緊抓着一個更為瘦弱的小女孩。那女孩杏眼圓潤,眉間青澀,本該是天真純粹的年紀,卻只能在兇險里掙扎,拼盡全力想活下去。

    是云為衫的義妹雲雀,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她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站在邊上的寒鴉貳不緊不慢地上前,用力將一把劍扔進泥漿里,濺起的泥點嘩的一聲,一個女孩兒尖叫着跌坐一邊,差點被劍刺傷。那把劍分量實沉,沒進了泥水裏。

    隨即,寒鴉肆也走進來,朝她們扔下了第二把劍。

    女孩兒們的尖叫聲越來越大,她們一邊叫着,一邊退到四周躲避。她們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直到寒鴉柒扔進最後一把劍。

    突然,有一個女孩率先反應過來,她直撲過去,搶奪地上的武器,這個動作像有傳染性一般,更多的女孩撲進泥潭裏爭搶武器,廝鬥起來。

    大雨從天井上空傾瀉而下,漿色的泥水被一點點染紅,女孩們身上的傷口混進泥沙,很快又被冷雨沖刷乾淨,直到變得冰冷、麻木,不知痛覺。

    云為衫和雲雀抱在一起,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年輕的面容被淋得更加蒼白。

    有泥漿濺到云為衫臉上,也可能是血,她忍不住,合上了眼睛。

    纏鬥,像無助的幼獸被困牢籠,未知生存便先學會了廝殺。

    恍惚間,云為衫睜開眼睛,從夢裏醒了過來。

    原來她又夢到了自己在無鋒訓練的日子。此刻她已然不在那個訓練井,但身下的石頭冰冷、潮濕,並不比那個訓練井好多少。

    云為衫動了下身子,四周石壁光滑,光線幽暗,眼前是一道緊閉的牢門,顯然這裏是地牢。那牢門上的老木透出黑色的色澤,像被鮮血浸染過一般,透着一股陰森、恐怖的氣息。

    所有的新娘剛到宮門就被抓進了這個地方,想必宮門已經發現了新娘中有人身份異常,然而全數新娘都遭了殃,這說明他們並不知道究竟誰是鬼。

    情況尚算好,云為衫思忖着。

    和她同樣關在同一個牢房裏的新娘是鄭家二小姐鄭南衣,她本來正貼在牆壁上偷聽聲音,聽見云為衫醒來的動靜後,突然坐了回去。

    云為衫看着她,她也別有意味地看着云為衫。

    這人臉上寫滿了警覺和戒備,卻不見半分恐懼之色。

    云為衫想起她來之前寒鴉肆對她說過的話。那時他說:「記住我說的話,無論如何,一定要堅守自己的身份。你叫云為衫,來自梨溪鎮。保重。」

    云為衫走出了雲家的屋子,但她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頭詢問。

    「你剛欲言又止,你想說什麼?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咬死自己的身份?」

    寒鴉肆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以我對無鋒的了解,他們不會只派出你一個。新娘里,一定還有另外的無鋒。」

    「你確定?」云為衫心中一動。

    寒鴉肆的眼神移開:「不確定。但我猜想,一定會。」

    這才是寒鴉肆最後留給她的話。

    云為衫稍稍起身,摸了下自己之前中箭的胸口,發現並沒有箭傷。

    旁邊的鄭南衣打量了幾眼云為衫,開口道:「別摸了,箭都是鈍箭,只是打了我們的穴位,讓我們昏迷了而已。」她懂得穴位之說?

    新娘里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無縫,但絕非來幫助她的。於是云為衫沒有接任何話,只是移動到靠近牢門的地方朝外打量。發現新娘們三三兩兩地分別關在各間牢房內,走廊里有不少守衛看守,十分森嚴。此時新娘們華麗的嫁衣已經斑駁、髒亂,鮮紅的錦緞和厚重的頭飾在這個粗石腐木的地牢裏顯得格外違和。

    門口一位守衛對上了云為衫的眼睛,云為衫立刻轉開視線。但是那守衛還是起了疑,慢慢踱步向她走來。

    眼看他就要走到云為衫面前了,突然關在對面的一個年輕新娘大聲開口。

    「你們宮家就是這麼對待嫁進山谷的新娘嗎?」

    守衛這才停下腳步,轉身走過去,背對云為衫,看着那間牢房裏面的女子。

    說話的是宋家四姑娘,她面容姣好,似來自大戶人家。她性子烈,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當初下聘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現在我剛離開家幾個時辰就被關在這又臭又破的地牢裏,太荒唐了!我爹要是知道的話——」

    然而她話音未落,守衛已經抬起刀在牢門上重重一擊,宋家四姑娘嚇得一哆嗦,話立刻斷了。

    守衛森冷一笑:「你想多了,你爹不會知道的。」

    宋家四姑娘臉色發白,嘴唇哆嗦着,沒再說話。

    云為衫餘光掃量過那些人,臉色凝重,抿緊雙唇。

    夜色中的峽谷霧氣瀰漫,精緻的銅燈零星懸掛,掩映於濃郁樹影中的飛檐尖角下。

    宮子羽在宮喚羽的寢殿等待着,他盤腿坐在宮喚羽的書桌前,無意識地擺弄着一本本文書,臉色有些急躁,頻頻朝門外看。以他的性子,這事兒,他可不能坐視不管。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才被人打開,宮喚羽看見宮子羽在自己房間裏,頗有些意外。

    看見來人,宮子羽立即起身相迎,在宮喚羽面前站立,認真拱手行禮:「少主。」

    宮喚羽有些好笑:「父親又不在,就我們倆,你就別為難自己了。」

    宮子羽這才露出焦慮之色:「哥,現在到底什麼情況啊?」

    宮喚羽卻不疾不徐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來。

    「父親的脾氣,哎,我剛廢了不少口舌……我說這大半夜的,你等我也不備一壺茶。」

    「我哪兒還有心思喝茶啊,你快點的……最後到底怎麼說啊?」

    「不會死。」宮喚羽先是自顧自地喝了一口茶,又話鋒一轉,「但也不好活。」

    宮子羽臉上剛露出喜色就立刻暗了下來,他的表情中有一絲嫌惡。

    「又要用毒?」宮子羽猜到了答案。

    宮喚羽點頭:「嗯,宮遠徵研究了一種新藥,估計明天就用……」打量一下宮子羽的神情,「弟弟,你別這麼看着我,我知道你心軟,但總得找出刺客是誰吧?」

    「宮遠徵的毒,誰受得了?這和嚴刑拷打有什麼區別?肯定有人屈打成招或者胡亂栽贓……」宮子羽激動起來。

    別說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連他聽到那人手裏的毒都覺得膽寒!

    宮喚羽笑笑,沒當回事:「還是有區別的。嚴刑拷打總會留下疤痕,新娘子,還是漂漂亮亮的好。你不是最喜歡皮膚好的女孩子嗎?」

    宮子羽臉一紅,起身:「哥!你這都扯哪兒去了……不行,我要再去和父親說一說。」宮喚羽叫住他:「胡鬧,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父親已經睡下了。」

    把人喊停,宮喚羽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宮子羽面前,整了整他的衣領。

    與父親宮鴻羽的嚴厲不同,宮喚羽作為兄長,對宮子羽關懷備至,雖然偶爾也頭疼宮子羽的肆意妄為,卻從不對他疾言厲色。

    「你啊,已經到了婚娶之年還這麼莽撞,該成熟一些了吧?宮門的事務,你最好也儘早參與一些……」宮喚羽苦口婆心。

    宮子羽皺眉:「我不想參與……」

    宮喚羽在他額頭扣了個響指:「你這話也就只准在我面前說說,在父親和別人面前,你可不准提這些……」

    宮子羽的聲音弱了下去:「有什麼不能提的?父親本身也不想我參與宮門的事情吧,大家不是一直都覺得我並非宮家血脈嘛……」

    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宮喚羽有些心疼弟弟:「你怎麼又說起這個了……」

    他起身走到裏屋,拿出來一件皮毛領的斗篷遞給宮子羽,那毛又柔又蓬鬆,縫線精緻,看着就十分保暖。

    「前幾日北邊送來了一張野貂皮,我讓人趕製成了一件厚斗篷。最近山谷里夜露重了,你從小體寒畏冷,若是晚上出門,你就披上。」

    宮子羽張了張口,還打算繼續說話,宮喚羽卻立刻制止了他。

    「新娘的話題,到此結束。我要睡了。」

    說完,宮喚羽重新轉身走進裏屋。

    房間大門重新打開,宮子羽抱着那件厚厚的斗篷走出來,一臉敗色。金繁早已站在門口等待。

    金繁追問:「怎麼樣?少主怎麼說?」

    「說是明天給所有新娘用毒……」宮子羽頓了頓,「宮遠徵的毒……」

    金繁的眉頭皺了又鬆開,竟認同地點點頭:「如果是宮遠徵的毒,那一定能逼問出刺客是誰了……」

    「不行。這太殘忍了。」提到這個人,宮子羽輕輕磨了磨後槽牙。

    「不然怎麼辦,總比都殺了好吧?」

    宮子羽忽然壓低了聲音:「金繁,你還記得去年父親罰我禁足一個月的時候,我們為了溜出去而發現的那條廢棄暗道嗎?」

    金繁臉色突變:「你瘋了?!」

    他難道還想私放新娘不成?被金繁猜出了想法,宮子羽臉上露出狡黠但自信的笑容。

    金繁立刻嚴肅地說:「我絕不允許你這麼做!」

    宮門戒嚴,夜巡的侍衛以整齊劃一的步伐路過。

    剛過交更時間,侍衛營里,一群年輕氣盛的男子正端着木製水盆,拿着換洗衣物行走在廊檐下。大冬天的寒氣中,不少壯碩的年輕侍衛依然赤着上身在中庭練武,可見肌肉分明,拳腳有力。突然,一個華美玲瓏的女子背影身姿婀娜地走進侍衛的集體住所。她所經之處,驚呼不斷,年輕男子們的臉都漲紅,特別是那些沒穿上衣的,慌亂地一邊抓過衣服遮擋身體一邊行禮,結結巴巴的。

    其中一個侍衛舌頭打結:「大……大小姐。」

    另外的侍衛紛紛行禮:「大小姐。」

    「大小姐,您怎麼來了?」

    「啊……大小姐。」

    來人正是宮家商宮的獨女、大小姐宮紫商。只見她的臉圓圓的,眉目間帶着一種溫潤、吉祥的喜色,水靈、生動。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在年輕男子赤裸的胴體上來回打量,似乎很滿意這侍衛營的盛況,眼角都彎了起來,嘻嘻痴笑。

    看見所有人對自己鄭重行禮,宮紫商羞澀地擺着手。

    「不用,不用……不用穿。」

    一個正在套衣衫的小侍衛尷尬地停下來,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宮紫商衝着眾侍衛說完,又害羞又有點嬌嗔地問:「金繁呢?」

    年輕小侍衛回答:「金繁哥還沒回來。」

    宮紫商略怒:「成何體統!這麼晚了,夜不歸宿,外面這麼危險,你們這些男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知道嗎?」

    眾侍衛低頭行禮:「屬下一定誓死保護好大小姐。」

    宮紫商捂着嘴,喜得眼睛眯起來:「我也會保護你們的,放心放心。」

    眾侍衛不知道如何回答,臉紅低頭。

    宮紫商又問:「有人知道金繁去哪兒了嗎?」

    之前那個套衣衫的年輕侍衛小聲說:「我回來的時候好像看見金繁哥在少主門口……」

    宮紫商有些意外:「金繁不守着宮子羽,跑去少主門口乾什麼?」

    她尋人不得,但好歹飽了眼福,背影很快又消失在廊檐下。

    夜逐漸深了,寒露極重。地牢走道的火把燃燒着,發出閃動的光,結霜的石壁上水漬涔涔。

    兩種行色匆匆的腳步聲往地牢裏走。金繁咬着牙跟在滿臉自信的宮子羽身後。

    地牢裏,云為衫原本抱着自己的雙腿蜷縮在牆角坐着,聽到門口響起些許微弱的動靜,她警覺起來,仔細分辨走廊盡頭傳來的聲音。

    外面的守衛也正起疑何人深夜來訪,看見是平日裏對待下人最寬厚的宮子羽,表情鬆懈下來:「羽公子,你怎麼來了?」

    云為衫聽得胸口輕顫,火把的烈焰映得她眸光輕輕閃動了一下。

    宮子羽掏出自己的令牌,舉在守衛面前:「少主讓我把這些姑娘帶去徵宮,交給宮遠徵試藥。」

    守衛有些猶豫:「這麼晚了試藥?」

    身後的金繁斥責:「放肆!早不早、晚不晚,難道你說了算?」

    守衛緊張起來:「屬下不敢!只是少主派下人通報一聲就可以了,還勞煩羽公子親自過來——」

    宮子羽故意冷着臉反問:「你是說,少主把我當成下人的意思嗎?」

    果然,此話一出,守衛的牙齒直哆嗦:「公子息怒,屬下該死!」

    宮子羽有些裝不下去了:「哎呀,金成衛,你趕緊開門。」

    守衛趕緊低頭默默開門。

    走道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云為衫緊靠着牢門。影影綽綽的火光下,她看清了來人。這個年輕男子身披斗篷,個子頎長,鋒利的眉眼符合她對宮家人的想像,但這個年輕男子的眼眸漆如點墨,又有着和想像中不太一樣的熱情和力量,仿佛灼熱的炭。

    云為衫本來心懷期待,但宮子羽快要到達云為衫牢房門口的時候卻停了下來,他轉身看着云為衫對面的牢房,對裏面的人開口。

    「別害怕,我是來救你們的。」

    對面牢房中的上官淺抬起頭,有些散亂的頭髮輕輕籠着她如煙似畫的面容,一雙溫潤的眸子裏閃着濕漉漉的淚光,像江南煙雨籠罩下的小小湖泊。她站起來,走向宮子羽,怯聲怯氣:「公子,這到底是怎麼了……」

    云為衫的目光從宮子羽挪到了上官淺身上。

    上官淺的聲音很明顯帶着恐懼意味的顫抖,但她已經儘量控制自己,表現得體、大氣,一看就是名門世家的女子,非常懂得分寸。

    宮子羽如實相告:「你們中間混入了一個無鋒的刺客……」他邊說邊掃視了一圈新娘,有的人臉上現出懼色,有的則一臉茫然。

    云為衫沉下眼睫,呼吸略微急促,果然有信息暴露了。

    一名新娘嚅嚅地問:「無鋒是什麼……」

    宋四小姐回她:「這你都不知道?!無鋒是已經稱霸江湖幾十年的殺手組織,誰敢反抗他們,必定招致滅門之災。好多門派都已經歸順無鋒了,唯有宮門可以與之抗衡,所以我父親才把我送來選親,說這裏是無鋒唯一無法染指的安寧之地。」

    說到後面,宋四小姐看向宮子羽,表情里有些討好和期盼。

    宮子羽點頭:「沒錯,無鋒殘暴無道,所以執刃大人得知你們中藏有無鋒細作之後,為了保護宮家萬全,決定將你們全部處死。」

    上官淺震驚,再次淚眼婆娑:「怎麼會這樣……」

    周圍傳來女子們斷斷續續的驚呼和哭泣。宮子羽轉身,面對各間牢房中的紅衣新娘們,話鋒一轉:「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們跟我走,我放你們出去。」

    云為衫詫異地抬起頭。

    鄭南衣警惕地看着宮子羽:「剛才他們叫你『羽公子』,你是羽宮的少爺、執刃的兒子?」

    宮子羽看着這個尚算中氣十足的女子,面露審視,點頭。

    鄭南衣思路清晰:「你爹要殺我們,你卻要救我們?這麼好心?我不信。」

    這也是云為衫的疑惑,她趁機觀察着宮子羽的神色。

    「我不是執刃,也不是少主,所以才會憐香惜玉。」宮子羽說。另一邊,金繁已經拿着鑰匙陸陸續續把牢門都打開了。

    「要不要跟我走,你們自己決定。」

    宮子羽微微一笑,臉上的暖意就盪開,令云為衫一時間辨不出其言語的真偽。

    宋四小姐突然擦了一把臉,站了起來:「我跟你走,我要回去見我爹!」

    以宋四小姐為首,其他新娘紛紛站了起來,抓緊這僅存的一線生機。

    牢門一道道被拉開,云為衫不發一言,把自己掩藏在幽暗裏,儘量不惹人注目地起身走出地牢。她並不相信宮子羽,但意欲接近,所以等她走到宮子羽身後,才試圖開口問話。

    「羽公子……」

    然而宮子羽置若罔聞,似完全沒有聽見這話也未看見她,親自伸手拉開了上官淺的牢門。

    上官淺低頭走出來,輕聲道謝:「謝謝。」

    宮子羽的目光看起來很溫柔,似乎讓四周的寒冷都散去了,但他看的是上官淺。

    云為衫沒有再說話,等她轉過視線,正好對上了上官淺的眼睛。

    那張臉無辜,對方輕輕地朝她點頭示意,禮數有佳。

    隨即,宮子羽帶着一群新娘朝地牢出口走去。過道的燭火拉長了人群的碎影。金繁斷後,對門口的幾個守衛吩咐。

    「外面有少主的人接應,你們不必跟過來了。進去牢房裏面,把每一間牢房都仔細搜索,看看有沒有什麼異樣的物品,比如她們藏起來的暗器。」

    「是。」

    幾個守衛應聲,低頭走進牢房裏,開始搜查每間牢房。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羽宮。已經換好睡袍正準備就寢的宮喚羽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侍衛金簡有些慌亂的聲音。

    「少主……少主!」

    綠玉侍衛金簡慌張地跑進來,低頭行禮,他的聲音略帶着些顫抖。

    「稟報少主……羽公子……羽公子把新娘們帶出了地牢……現在,正在朝宮門外走去……」

    宮喚羽深吸一口氣,面色凝重起來。

    山谷里一片漆黑,樹影暗沉,恰逢明月被烏雲遮擋,夜色更濃。

    樹林中響起一陣細碎且急促的腳步聲,一行人急步行走在宮門的道路內。

    云為衫混在隊伍的末尾,跟着其他姑娘匆匆小跑,她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四周環境。抬起頭,她看到一座很顯眼的高塔,拱頂飛檐的四角掛着橙色燈籠,燈籠在夜霧中發出非常醒目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在宮門大門口,她揭開蓋頭,發現自己被侍衛包圍的時候曾悄悄抬頭,看見了在城門後不遠處的高塔。此刻她注意到他們一行人離高塔越來越遠。於是她面露狐疑,停下了腳步。

    前方帶路的金繁和宮子羽很快帶着其他姑娘走進了一條狹窄的迴廊,云為衫低頭思考了一下,她誰也不信,也不能陷入被動,於是轉身脫離隊伍,朝燈塔方向奔去。

    結果她沒走幾步,突然,身後人影帶風,她閃避不成,被身後追來之人抓住了手腕。

    手下升溫,云為衫回頭,果然,宮子羽站在她面前,她立即收起神色。

    兩人靠得極近,宮子羽眼裏有疑惑。他看着云為衫的臉,蒼白而生動,眼睫垂着,月色紅衣下顯得脆弱易折。她雖然擅自逃離,但那雙眸清透,似無半分隱藏與城府。這令宮子羽十分好奇。

    「姑娘這是做什麼?宮門四處都有崗哨,你再多跑幾步就要被亂箭射死了。」

    云為衫並沒有欺瞞,而是坦言道:「我不信你的話。」

    宮子羽鬆開手,笑着說:「那你跑,我要看着你變成刺蝟。」

    一句半帶玩笑的話,反而讓云為衫露出了畏懼的神色。

    「我是不相信你真心要帶我們出去。」她說得誠懇。

    宮子羽問:「哦?我看起來哪裏不真心了?」云為衫視線看向高塔:「停船靠岸之時,我抬眼就看到了高塔,我記得高塔在城門附近。但現在,我們離城門越來越遠了……」

    宮子羽打量她:「你疑心這麼重啊?」

    云為衫對答如流:「母親告訴我,進入山谷之後,對誰都不要相信。更何況,羽公子違背父親命令,放我們出去,本就奇怪。」

    宮子羽笑意晏晏,但很快就收斂起來,盯住她明透的目光。他緩緩靠近:「這麼說,姑娘你一進宮門就開始記憶塔樓的位置,不也很奇怪嘛……」

    氣氛凝固,云為衫正欲解釋。

    忽然,身後有人喊了一聲:「誰在那兒?」

    緊接着,一連串腳步響起,巡邏的守衛跑了過來,齊齊亮出武器。

    情急之下,宮子羽立刻把自己的斗篷脫了下來,他身量高,斗篷又寬又大,直接將云為衫的紅色嫁衣完全罩了起來。然後,他從腰後拿出面具,蓋到了云為衫臉上。

    宮子羽在她耳邊小聲短促地說:「扶好面具。」

    云為衫下意識地聽話,抬起手按住面具,但卻摸到了宮子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他的手年輕有力,而且溫暖。不易察覺的是,云為衫迅速縮回手,把臉掩到了面具後。

    守衛舉起火把,看清楚面前的人:「啊……羽公子?」

    宮子羽朝巡夜守衛微微點頭。

    守衛詢問:「這麼晚了,羽公子這是……」

    宮子羽指了指身邊的人:「紫商姐姐臉上被小蟲叮咬了幾處,有些紅腫、破皮,她心情鬱悶,叫我陪她散散心。」

    守衛打量了一眼那人,披風與面具下看不出端倪,立刻收起武器,對「大小姐」行禮。

    「原來是大小姐。今夜宮門全範圍警戒,還請不要到處走動,早些回屋歇息。」

    宮子羽替她回答:「知道了,退下吧。我們這就回去。」巡邏的守衛退下後,宮子羽鬆了一口氣,側過臉瞥了一眼身邊的云為衫。她放下臉上的面具,神色已經柔和了許多,臉上多了一抹紅暈。

    宮子羽問:「現在信我了嗎?」

    云為衫沒有回答。

    「我若不是真心想放你們出去,剛剛就可以把你交給守衛。你若還是不信我,就繼續往前沖,然後變刺蝟吧。」

    說完,宮子羽脫下云為衫身上的斗篷:「真想出去,就跟我走。」

    眼前的人看起來真摯、實心,不似作偽,云為衫捏了捏手裏的面具,猶豫了一下,小跑着跟上了他。

    面具被云為衫系在腰間,她跟着宮子羽走進巷子,卻發現盡頭是個死胡同,其他姑娘正聚集在牆根小聲議論着,惶惶不安。

    金繁看見兩人回來,迎上去,壓低聲音:「你跑哪兒去了!我一回頭你就不見了,你真是亂來!這裏面可是有刺客在,萬一——」宮子羽打斷他:「你想多了,無鋒刺客好不容易潛進來,怎麼可能是來殺我的?為了幹掉我這麼一個遊手好閒之人而暴露自己,無鋒血虧!」

    這倒頗有幾分道理,金繁無法反駁。

    宮子羽走到牆邊,舉起雙手將兩塊深色的磚瓦一起按下,牆面轟然朝一邊退開,一條幽暗的密道出現在牆後。

    這竟是進出宮門的暗道?云為衫暗中觀察着牆面的結構。

    宮子羽轉身,看着新娘們說道:「這條密道可以通往舊塵山谷之外,只是其中機關重重,你們自己小心了——」

    他話未說完,一個清冷帶着挑釁的聲音就在眾人身後響起。

    「宮子羽,你不是送人給我試藥嘛,怎麼帶到這兒來了?」

    金繁面色發白,對着那方行禮:「徵公子……」

    所有新娘詫異地聞聲抬頭,牆道上方,一個清瘦的少年身影站立在屋頂之上。

    宮遠徵背手站在屋頂上。烏雲不知何時散開了,朗月繁星在他身後,夜風撩起了他黑色的錦緞長袍,上面金色的刺繡仿佛黑色潭水裏遊動的數尾金鱗,在夜裏透出細細碎光,他腰上還別着一個暗器囊袋。

    這少年是宮門徵宮的三少爺,年紀小,地位高,一身的盛氣凌人。只見他膚色很蒼白,眼尾狹長,眉眼間帶着一種厭世而陰沉的冷漠,和他年輕稚氣的面容格外違和。

    宮子羽似與那人不對付,冷言冷語道:「我只是奉少主命令行事,不需要向你匯報。」

    宮遠徵也不與他客氣,反嗆道:「你是奉命行事還是假傳指令,你自己心裏有數。」

    說着,宮遠徵不可一世地冷笑,從屋頂跳下,看得出他輕功很好,金光流燦的衣袂甚至沒拂起輕塵。

    宮子羽臉色一變,立刻沖新娘們大喊:「進去!」

    言畢,宮子羽騰空而起,朝空中的宮遠徵而去。

    還不待新娘們跑進通道,宮遠徵一摸腰間,輕輕一彈指,一枚暗器從他手中飛出,擊中了牆面的一塊深色磚瓦,打開的牆面立刻合了起來。

    轟隆一聲,所有人的腳步驟停,發出驚呼。

    宮遠徵凌空借力,再次掏出一枚暗器,擲向新娘們,伴隨着爆炸的聲響,空中揚起了一片毒粉。

    云為衫捂住口鼻,小聲提醒:「小心!」

    上官淺、云為衫和鄭南衣同時抬起衣袖遮蓋面容,屏住呼吸,其餘的新娘則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出陣陣尖叫。可惜,就算遮蓋了口鼻,也只是徒勞,毒霧擴散很快,新娘們籠罩在詭異的毒粉中,開始咳嗽起來。

    另一邊,宮子羽與宮遠徵交手,然而加上金繁,兩人都不是宮遠徵的對手。

    幾個回合下來,宮子羽一直在挨揍。

    衣袖甩得獵獵作響,宮遠徵動作乾脆而迅疾,又一次拳背打在宮子羽的胸口上,宮子羽趁勢拉住宮遠徵的衣領,把他拽向自己。

    宮子羽用新娘們聽不見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我沒有要放她們走,設的局而已!」

    宮遠徵往後退了半步,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宮子羽堅定而認真的眼神,笑了。

    「設局?有意思。我還以為宮門內最有名的紈絝只會牌局。」

    隨即,宮遠徵手上更凌厲的招式朝宮子羽攻去。

    「那我就陪你演得更逼真些!」

    宮子羽臉色突變:「你別弄錯!」

    「我沒弄錯,我只是將錯就錯而已。」

    宮子羽感受到宮遠徵藉機下狠手,對自己毫不留情。

    金繁站在宮子羽身前提醒:「公子小心。」

    眼前纏鬥的三道人影變得越來越模糊。云為衫雖然屏住呼吸,用袖子掩面,然而毒粉可以透進皮膚,她發現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皮膚開始發紫,視線也變得不清晰。云為衫心裏一沉,她抬眼看了看鄭南衣,只見鄭南衣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宮子羽。

    宮門出口被封堵,所有新娘都縮進牆角,都已經呈現中毒的症狀,有的更是搖晃着倒地。上官淺看着自己發黑的手背,在角落瑟瑟發抖,害怕得不斷落淚。

    云為衫飛快地思考着應對之策。

    宮遠徵的手刀快如閃電,快切到宮子羽的喉結的時候,被金繁用力震開了。這讓宮遠徵有些驚訝,他停下了凌厲的攻勢,得以喘息的宮子羽眼睛掃過一片慘狀的新娘。

    宮子羽怒意翻湧,瞪向宮遠徵:「她們可都是待選新娘,你這麼做,也太不計後果了!」

    宮遠徵嘖嘖兩聲:「果然是最憐香惜玉的羽公子,可她們中間混進了無鋒細作,就該全部處死。」他抬眼看向新娘們,「她們已經中毒,沒有我的解藥,就乖乖等死吧。」

    新娘們聽見宮遠徵這麼說,紛紛露出絕望的表情,哭泣聲不斷。云為衫看着皮膚越來越嚴重的中毒跡象,皺了皺眉。她不能坐以待斃,於是悄悄摘下頭上的一支髮簪藏在衣袖內,轉向得意的宮遠徵,悄然向他身後靠近。

    她正準備出手,一隻發黑的手突然伸過來,扯住了她的衣袖,將她拉得跌坐在地。

    受驚的云為衫回頭,發現竟是蜷縮在牆角正哭得梨花帶雨的上官淺。

    上官淺似是無意而為:「我們真的都會死嗎?我害怕……」

    云為衫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還在猶疑,就突然看見鄭南衣邊哭邊喊着從人群里起身,不管不顧地沖向打鬥中的宮子羽三人。

    鄭南衣哭道:「我還不想死啊!救救我!救救我……」

    宮子羽心裏一軟,扶住跌跌撞撞的鄭南衣,他還沒反應過來,原本一臉驚恐的鄭南衣瞬間出手,動作詭譎,迅猛無比。錯愕之下,宮子羽已經被她扣住了喉嚨。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一時間停止了慘叫和紛亂。金繁大喊:「你幹什麼?!」他提刀在手,滿懷戒備地看着鄭南衣。宮子羽一動不動。

    果然,鄭南衣是暗鬼。

    而宮遠徵則露出了毫不意外的表情:「恭喜你設局成功,蟲子入網了。」

    聞聲,云為衫甚是僥倖,原來這是一個局。

    鄭南衣露出真面目,碧玉似的笑容早已變成了刺客的殺戮氣勢,她半挑眉眼,手指牢牢掐住宮子羽,厲聲對宮遠徵說:「拿解藥來換他的命。」

    宮遠徵不疾不徐:「你可以試試,是他先死還是你先死。」

    鄭南衣不解:「你說什——」

    還不待她話音落下,宮遠徵手指一動,宮子羽和鄭南衣的膝蓋同時被一顆小石子打中,兩人吃痛得跪下,鄭南衣被這意外打亂,手下意識地鬆開了宮子羽。

    與此同時,一個人影從屋頂飛身而下,黑影帶着壓迫之勢上前,掠過宮子羽,將他推到金繁身邊。

    等宮子羽看清來人,便高興地叫:「哥!」鄭南衣並不甘心,從地上一躍而起。宮喚羽武功高強,招式凌厲,打得鄭南衣難以還擊,不過幾招之內就將鄭南衣制服,一掌震飛。

    云為衫看着那一抹紅衣在森然的月色下被擊落,身軀無力地倒在一旁,嘴角滲出鮮血,睜着不肯屈服的眼睛,最後昏死過去。

    宮喚羽看着昏迷的鄭南衣,命令道:「帶走。」

    他帶來的侍衛一擁而出,將鄭南衣拖了下去。

    人群安靜了下來,新娘們遭受連番變故,還中了毒,大部分已經東倒西歪,只剩下一些懨懨之聲。云為衫的氣息不穩,但她心裏鬆了一口氣,既然宮門抓住了鄭南衣,想必此刻她們已經安全。她不由得側目看向宮喚羽,這人與宮子羽和宮遠徵都不同,氣定神閒,指揮若定,臉上雖溫潤、平靜,而眼底深沉,可見鋒芒。云為衫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端倪,裝作體力不支,倒在人群里。

    宮喚羽卻一眼看見了人群里的云為衫,只見她腰後別着宮子羽的面具,這讓他略有疑色,可並未說什麼。

    然後,宮喚羽看了看地上擊中宮子羽和鄭南衣膝蓋的那兩顆石子,轉而面向宮遠徵:「遠徵弟弟,你莽撞了。」

    宮遠徵行禮:「少主,我只是救子羽哥哥心切。膝下穴位連通手肘,手肘發麻的情況下,子羽哥哥應該會平安無事的。而且子羽哥哥設局心切,我不能白費了他的苦心啊。這不成功抓到了嗎?」他精通穴位與藥理,明明夾帶私人恩怨,卻讓人挑不出錯處。


    宮子羽最討厭這一點,瞪着宮遠徵:「胡說!你剛明明對我下了殺手!」

    宮喚羽打斷兩人:「遠徵弟弟,下次不要這麼魯莽。」

    宮遠徵面上的得意之色一閃而過,他笑着低頭應道:「是,少主。」

    一夜過去,天漸漸亮起,山谷中的濃霧在日照下變淡,鳥叫聲從古林中傳來,一個僕人用竹竿挑着一個紅色燈籠往屋檐上掛。

    宮子羽睡了個安心覺,醒來後推開房間大門,走到庭院裏。早晨的空氣冷冽但清新,帶着山谷森林的百年木香。

    金繁已經早早站在庭院裏等候了。

    「早。」

    宮子羽一邊走下台階,一邊揉了揉胸口,昨晚被宮遠徵打了那一掌,胸口還在隱隱作痛。

    金繁語帶關切:「還在痛嗎?」

    宮子羽喃喃:「有點。」

    金繁恨鐵不成鋼:「讓你昨晚逞能,明明打不過宮遠徵,還非要——」

    宮子羽卻倒打一耙:「要不是因為有你這個拖油瓶,我說不準和他五五開,好嗎?!」

    「你夢裏的五五開。」

    「閉嘴吧你……我要去找個人,你不用跟來,就在這裏等我。」

    金繁心有餘悸:「你又要幹嗎?」他真的是真心實意的不理解,昨夜鬧了這麼一場,這人還不安生,今天還要去找人。找什麼人?

    宮子羽嘟噥一句:「要你管。」

    「我摸着良心說一句,我真的不想管。」金繁放棄。

    「良心?你有嗎?」

    「我有,但被狗吃了。」

    宮子羽冷哼一聲,徑自走掉,頭也不回。

    昨夜之後,剩下的新娘們便被安置進了宮門的女客院落。

    幾片金色的杏葉紛落,庭院古樸、典雅,平日裏十分清靜,但此時院裏喧譁了不少,想必因為昨夜的變故,沒人能安心睡覺。

    宮子羽走進大門的時候,周圍的僕人、侍女以及廊檐下兩三個驚魂未定的準新娘都忍不住竊竊私語,因為這是女客的臨時住所,按道理,宮子羽不應該來。她們也擔心還有事生變,忍不住探頭觀察着。

    門口的掌事嬤嬤看到宮子羽,驚了:「哎喲,我的小祖宗,你來這裏幹什麼?」

    宮子羽:「我來看看。」

    掌事嬤嬤:「胡言亂語,這裏是女客院落,你看什麼看,要看去萬花樓看……」

    宮子羽被噎了一下,自己風評不好,也沒法反駁,於是沒理她,徑直往裏面走去。

    掌事嬤嬤痛心疾首,轉身拉住一個下人:「來,跟我去門口守着,別讓人發現小少爺來這裏了……不然他麻煩大了,我的麻煩就更大了……」

    宮子羽穿過大門,來到後院。那兒有一方小池,三三兩兩的待選新娘原本坐在那兒,看見來人都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宋四小姐疑惑道:「他到這裏來幹嗎?」

    想到一進宮門就遭遇變故,宋四小姐發怵的心尚未平靜,好在現在安生了,她才有實感,迎接隨之而來的選婚。可這公子貿然前來,的確是於理不合的。

    她身邊坐着的是姜家姑娘姜離離,面若芙蓉,容貌極美。

    姜離離也好奇:「羽公子?他怎麼來了?」

    宮子羽裝作沒聽見,上樓梯,走到云為衫房間門口。

    眾人側目。

    云為衫坐在房中,一夜未眠,眼下有些烏青,繃緊的神經放鬆了些許,眉頭不再緊鎖,看起來只是略帶疲色。聽到敲門聲,她有些意外,打開門,看見站在門外的人是宮子羽,意外很快變成了瞭然。

    不等對方開口,云為衫輕聲說:「你等一下。」

    這回換宮子羽意外了,她知道自己的來意?

    云為衫轉身回到屋內。不一會兒,云為衫拿着昨夜那副面具來到門口,遞給宮子羽。

    「昨晚多謝羽公子。」

    宮子羽接過面具:「不用叫我『羽公子』,我叫宮子羽。」

    云為衫:「……」

    云為衫不能確定的是,面前的人是否真的如同他看起來那般毫無心機,畢竟昨夜他引出了無鋒的刺客。她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發現云為衫呆住了,宮子羽有點傻氣地問:「不好笑嗎?」

    云為衫不置可否,只回他:「我叫云為衫,雲朵的雲,衣衫的衫。」

    「以云為衫……」宮子羽跟着念了一遍,見她着白衣,在熹微的光線下如浮雲流轉,宮子羽不吝讚美,「真是個詩情畫意的好名字。」

    云為衫沒說話,只是輕輕微笑着低頭,表達了客氣的謝意。

    宮子羽這時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要回這副面具的?」

    「這副面具上的顏料並不是普通的油彩或者色膏,而是一層非常輕薄的釉,普通工匠難以燒制,應該是巧手名匠所造,價格不菲。我要是主人,弄丟了也會心疼。」

    云為衫緩緩道來,她此刻未施粉黛,清淡的面容里透出幾分玲瓏的心思。宮子羽覺得這姑娘不只是有幾分小聰明,還見多識廣。

    「倒是和價格沒關係,主要是來了解藥,已經沒事了。」

    這時,有下人端着藥碗過來,看見宮子羽,急忙行禮。

    宮子羽聞到湯藥的味道,輕輕皺起了眉頭。

    云為衫正準備接過湯藥,被宮子羽攔了下來。

    宮子羽察覺不對:「這藥是?」

    下人說:「白芷金草茶。」

    宮子羽伸手:「給我吧。你先退下。」

    下人應:「是。」

    云為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宮子羽,他的注意力卻在手裏的湯藥上。

    云為衫問:「這個白芷金草茶,昨晚入住的時候就已經喝過一碗了,說是從外面來的人都要服用,以抵擋舊塵山谷里的霧氣、毒瘴……羽公子,有何不妥嗎?」

    「沒有不妥,白芷金草茶是一定要喝的。這裏山谷深處遍佈奇珍異草,劇毒植株也很多,峽谷長年都被毒瘴籠罩……所以,居住在山谷中的人……」宮子羽似乎有些支支吾吾,沒再說下去。

    云為衫聽了覺得有些奇怪:「那你們為何不搬離峽谷,尋一處安寧之地?」

    宮子羽垂下眼睫:「無鋒肆虐猖獗,江湖風雨飄搖,哪有什麼真正的安寧之地呢?我們守在這裏,還能護一護這舊塵山谷里的百姓,除了宮氏的遠親,還有很多被無鋒迫害逃難至此的江湖門派後人。」

    云為衫沉默。

    宮子羽繼續說:「而且,因為毒瘴的關係,女子在這山谷里的時間久了……」

    「怎麼……」

    宮子羽有些臉紅:「……就不太容易生育。」

    云為衫有些詫異,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她看着宮子羽問:「所以,宮門才要從山谷外面迎娶新娘?」

    「嗯……但你放心,這白芷金草茶正是為女子抵禦毒瘴、養護身體所熬製。只是這碗藥,雲姑娘還是先別喝了,等會兒我讓人送一碗新的過來。」雜。

    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過頭,走廊另一端,端着藥的下人敲開了另一間房間的門。那是上官淺的住所。

    上官淺昨夜嚇得不輕,此刻走出來,樣子倒不怎麼萎靡。她轉過頭,看到云為衫,還笑意盈盈地與她打招呼,像朵重新綻開的花,看上去沒事了。

    下人遞過白芷金草茶,上官淺接過來,準備轉身回屋,就被下人叫住了。

    下人說:「上官小姐,您可以現在就服下藥茶。」

    上官淺有些疑惑:「現在就要喝嗎?」

    「現在喝,喝完,我把藥盞帶回去。」

    上官淺看着下人,又看了看云為衫,她略微遲疑了一下,但也沒多說什麼,仰頭把草藥喝下了,把盞遞迴給下人。

    宮子羽端着那碗藥回到了羽宮。

    庭院裏,他迎面看見金繁,兩人面面相覷。金繁見宮子羽拿着藥,有些詫異:「你會不會太嬌氣了點?一點小傷也要喝藥?」

    宮子羽白他一眼:「這是白芷金草茶。」

    金繁瞳孔驟震:「你為什麼要喝白芷金草茶?!」這不是女人……

    宮子羽打斷他的聯想:「……你腦子是不是有病?」

    「我有什麼病都不會喝白芷金草茶!」

    宮子羽深呼吸一口氣,不由得把那碗藥遞到金繁鼻尖,壓下怒火:「你聞聞看。」

    金繁這才意識到不對勁,低頭聞了聞,清苦的味道一下散開,他臉色微變,有些明白過來。

    「這味道不對。有毒?」

    宮子羽不敢肯定:「還不確定。但這味道肯定不是原來的白芷金草茶了……」

    金繁又問:「誰下的手腳?」

    宮子羽咬了咬後槽牙:「還能有誰?整個山谷里最會用毒的人唄。」

    「宮遠徵?」

    說話間,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子羽。」宮喚羽進了庭院,喊了他一聲,朝兩人走過去。

    宮子羽應聲:「哥。」

    宮喚羽剛才已經聽人稟報過了,卻沒指責什麼,只問:「去女客院落找云為衫姑娘了?」

    宮子羽有些驚訝:「哥,你怎麼知道……」

    「昨晚我就看見她身上繫着你那副狐狸面具了。你那麼寶貝的東西,一般姑娘家,你可捨不得給她用。」宮喚羽知道那副面具於他的重要性,又想起人群里格外顯眼的那名新娘。

    宮子羽臉有些熱:「我是說,哥,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這次是為我選親,來的新娘什麼家世、什麼性格、什麼名字,我當然清楚了。」宮喚羽笑笑,「你放心,我不選雲姑娘。」

    宮子羽臉更紅了:「哥,你在說什麼……」

    這時,一個侍衛上前:「少主,羽公子,執刃大人有請。」

    宮子羽不知父親為何找他,不敢耽擱,提着那碗藥前往執刃殿。

    等他進了大殿,才發現宮遠徵竟然也在。這兩人見到彼此都沒有什麼好臉色,昨夜還動了武,宮子羽自然不正眼看他,只朝父親行禮:「父親。」

    台階之上,宮鴻羽端坐執刃之位,他神色凌厲,隱約透出一絲不滿:「我聽他們說,昨晚刺客身份暴露了……」

    宮子羽有些心虛:「是,原本我和哥哥……我和少主商量想用那條密道里的機關引出刺客——」

    然而不等他說完,就被宮鴻羽厲聲打斷。

    「我沒想到你竟學會撒謊了?」

    宮子羽噤若寒蟬,宮鴻羽拍着扶手站起來:「少主怎麼可能和你一樣蠢?你自作聰明,還想把少主拉下水?從我說要殺新娘開始,就已經是一場局了,我和喚羽早已經商量好了。」

    宮子羽詫異地看向父親。

    「父親是打算利用子羽引出刺客?」

    宮鴻羽點頭,看向宮遠徵:「遠徵,我喚你來,是需要你的幫助。」

    宮遠徵行禮,想到瞞着宮子羽,他眼中就露出興奮:「執刃盡請吩咐。」

    只有他加入,這場戲才夠逼真,無鋒刺客才會真的上當。

    宮子羽得知自己是局中最傻的那枚棋子,心生不悅,看着哥哥,喃喃着問:「所以……你們都知道這就是個局,卻不告訴我,我還傻傻地要當英雄……」

    宮喚羽有些不忍,剛要說話:「子羽——」

    宮鴻羽的呵斥打斷他:「若是提前告訴你,就你這性子,藏得住事兒嗎?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父親嫌他無用,他一直是知道的,宮子羽咬着牙:「你就這麼不信任我嗎?」

    宮鴻羽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失望:「你看看你自己,整天不務正事,只知道朝萬花樓跑,從頭到尾,從前到後,哪裏值得我信任?」

    宮子羽被當眾這麼說,立刻紅了眼眶,拿着藥碗的手有些顫抖。

    宮鴻羽見狀:「你手上拿的又是什麼?」

    宮子羽深吸一口氣,壓下方才的情緒:「……父親,我今日發現,這批送到女客院落的白芷金草茶有問題,我懷疑宮遠徵擅自更改了配方,用新娘試藥!」

    宮遠徵聞言,轉過頭來看着宮子羽,挑釁地微笑:「我確實是更改了配方……」

    宮子羽抬起視線,和宮遠徵對視,兩人的目光都沒有任何退讓。

    宮鴻羽不置可否,只問:「子羽,你可知道白芷金草茶的功效是什麼?」

    「當然知道,用來抵禦山谷內的毒瘴。」

    「那你可有察覺,舊塵山谷里的毒瘴近日越來越重了?」

    宮子羽被問得有些意外,愣了愣:「……是嗎?」

    宮鴻羽冷哼:「你每日遊手好閒,對宮門事務從來不過問,你當然沒有覺察!」

    宮遠徵在旁邊發笑,眉中又多了一分得意之色。

    宮鴻羽繼續道:「因為毒瘴日益嚴重,往日湯藥的作用越來越小,所以我才讓宮遠徵研製新的配方。你說他擅自?你以為所有宮門子女都像你一樣喜歡自作聰明、先斬後奏嗎?」

    宮子羽的目光暗淡下去,內心十分挫敗,還是一如既往,他再如何積極也是無用的。

    這時,門口守衛跑來:「啟稟執刃,角公子已入山谷,馬上就到宮門外。」

    宮遠徵一聽到這句話,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與宮子羽的針鋒相對立即被拋諸腦後,他只對着宮鴻羽行禮:「執刃,我想去迎接哥哥,容我先退下了。」

    看得出他與哥哥關係十分親近,宮鴻羽剛點頭,他便已經迫不及待,興沖沖地離開了。

    宮鴻羽看着沉默的宮子羽:「你也退下吧,回去閉門思過。你年紀也不小了,你最好考慮清楚,如果你想繼續當一個整日無所事事的廢人,那你就沒必要待在宮家——」

    宮子羽不等父親說完,就賭氣地打斷:「我也不是很想待在宮家。」他把藥碗一甩,面色黑沉,轉身就走。

    宮喚羽叫住他:「子羽,你去哪兒?!」

    宮鴻羽衝着宮子羽的背影說:「不要攔他,讓他走!現在半句都說不得了,那就走得越遠越好,最好今晚婚宴都不要出現!」

    宮喚羽左右為難:「父親……」

    宮鴻羽背着手:「你還不去選你的新娘,還待在這裏幹什麼?下去。」

    「是。」宮喚羽輕輕嘆了口氣,低頭告退。

    宮喚羽走出執刃殿,一名美艷的婦人婷婷裊裊地走上高階,捧着一盅湯走近。

    這婦人羅裙素雅,青絲綰起,即便只是淡掃峨眉,容色間也溫婉、貴氣。她正是現任的執刃夫人,也是宮喚羽和宮子羽的繼母霧姬夫人。

    二人迎面對上。宮喚羽恭敬行禮:「霧姬夫人。」

    霧姬夫人心思細密,見宮喚羽臉色不大好,問:「我剛見那位小祖宗氣沖沖地跑走,他是又惹執刃生氣了?」

    宮喚羽苦笑一下:「還麻煩夫人勸解一下父親。」

    霧姬夫人點點頭,邁步進殿內。

    宮鴻羽仍舊端坐在主位上,低頭沉思。

    霧姬夫人平日裏不少維護兩人的父子關係,看上去駕輕就熟了,她上前一邊伺候執刃喝湯,一邊關心:「少主選親這樣的大喜日子,你怎麼還能和子羽紅臉啊?子羽已經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紀,不比小時候隨你打罵,你多少給他留點面子——」

    宮鴻羽打斷她:「臭小子小時候聽教聽訓,可愛多了,長大了卻越來越逆反,看着就心頭火起。你瞧瞧他整天那不務正業的樣子,像我宮鴻羽的兒子嗎?」

    霧姬夫人進退有度:「你這句話也就在我面前說說,可不能當着別人講,特別是宮尚角、宮遠徵兩兄弟面前。你知道的,子羽最在意這個了——」

    霧姬夫人意有所指地止住話,嘆了口氣。宮鴻羽似乎也想到了什麼,面色柔和下來。

    宮鴻羽嘆息:「自從阿蘭過世,我和他之間的父子情就像冬日裏的寒冰,越來越冷,嫌隙也越積越大。」

    蘭夫人是宮鴻羽的原配,宮鴻羽對她用情至深,雖說後來續了弦,但與霧姬夫人更多的是相敬。霧姬夫人不是宮子羽的親生母親,然這麼多年來對他視如己出,呵護備至。

    提及此,霧姬夫人只是笑着勸慰:「要我說,他才真像是你的兒子,都是一個脾氣,心裏的真心話都不願意說出口,明明彼此關心,見了面卻總是嘴硬。找個機會,好好和子羽把話說開。您也一把年紀了,退一步吧。」

    宮鴻羽板着臉:「我是他老子,要退也是他退。」

    霧姬夫人看着要面子的老父親,不由得失笑:「好好好,你先把這湯趁熱喝了。」地牢裏,透不出外界的光,分不清晝夜。

    昏迷不醒的無鋒刺客鄭南衣被一盆冷水潑下,寒氣如同滲入骨髓,讓她猛然間清醒過來,腳下是鐵鏈的聲音,她緩緩抬頭,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的宮喚羽。

    不知道宮喚羽是什麼時候來的,此刻,他正拿起木桌上的酒壺,倒了一杯酒,黑眸微冷。

    鄭南衣忍不住微微發抖,瞳孔劇烈顫動着。

    選婚的時辰快要到了,女客院落內,所有的新娘都被召集到大堂里。

    杏葉落得越來越密,台基上點着薰香,煙霧繚繞,一群素衣的姑娘款步走出,分成兩行,跪坐在房間兩側。她們按照規矩,只能穿着潔白的貼身薄絲水衣,披散着頭髮。

    所有人素麵相對,少了脂粉與穿戴,更顯示出了參差。這是宮門選婚的規定。

    她們的面前有個小方幾,侍女們端着托盤走到每個人跟前。

    云為衫接過面前遞過來的一個白瓷小碗,裏面深褐色的草藥散發着刺鼻的辛辣味,她不知這是什麼,不問緣由便仰頭喝下,然後把托盤裏剩下兩個小碗裏的湯藥也一併喝了。

    所有人喝完草藥,侍女們退下。掌事嬤嬤帶領一群上了年紀的嬤嬤魚貫而入,在每個新娘面前站定,開始查看每個新娘的牙口,拿繩子測量其頭髮、胸部、腰臀……嬤嬤們在自己手上的記事簿上不停地書寫數據,做記錄。云為衫名字後面每一項都被打上了「甲」。

    云為衫面色有些冷漠,她並不喜歡這樣被當作牲口檢查。她的視線掃過對面,看見上官淺打開雙臂,嬤嬤們正在撫摸、揉捏她的腰身和大腿。上官淺面色害羞,漲紅,卻只能閉上眼睛。

    新娘們被檢查完畢,嬤嬤退下之後,所有新娘拿起面前的絹紗,戴在面上。

    之後,一群大夫提着藥箱進來。

    新娘們伸出手腕,大夫們開始為每一位新娘診脈,根據每個人的脈象,做出評估。

    不知道哪裏傳來渾厚但音色頗具穿透力的鐘聲,林間飛鳥偶爾飛起。

    很快,檢查就結束了。侍女們端着托盤重新走進來,將托盤放在每個準新娘面前,只見每個托盤上蓋着一塊紅布。

    所有人都有些緊張,掀開了那塊紅布。

    云為衫深吸了一口氣,看見紅布之下是一塊金制的令牌。她並不意外,抬起頭,發現對面上官淺拿到的是一塊白玉的令牌,她身邊三個女子拿的也都是白玉令牌。

    按等級分,這金制令牌應是最高的,白玉次之。

    「憑什麼!」

    云為衫突然聽見宋四小姐的聲音,她看過去,發現宋四小姐只拿到了一個褐色的木製令牌,她捏着令牌的手在發抖,生氣地把令牌丟回托盤裏。

    云為衫拿起自己的金色令牌,沉甸甸的,竟讓她一下子怔住了。曾幾何時,她也得到過這樣一塊令牌。

    還是無鋒的訓練瓮井,天頂上的雨還是沒有停。所有人在泥潭裏搶奪武器,互相廝殺,遍體鱗傷、滿身污泥的云為衫攙扶起同樣渾身是傷的雲雀。在她們身後,污穢的泥漿里血跡斑斑,四處橫陳着少女屍體和破敗戰損的斷裂兵器。

    云為衫戰勝了其他人,用充滿血色的目光看着前方的寒鴉肆。

    寒鴉肆輕輕地笑了笑,說了句:「恭喜。」然後他伸出手,把手中兩個黑鐵鍛造的令牌遞給云為衫和雲雀。

    她們用佈滿傷痕的手接過令牌,正面是一個「無」字,翻過來,令牌背後刻着一個「魑」字。

    雲雀靠在云為衫肩頭,沒有力氣了。

    而云為衫臉上濕淋淋的,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

    「真羨慕你,少主大人肯定選你了。」

    一個聲音拉回了云為衫的思緒,她回過神來,看見遠處宋四小姐正酸溜溜地對拿到金制令牌的姜離離說。

    原來不只是她,姜離離也拿到了金制令牌。

    只見姜離離羞紅了臉:「哪有……雲姑娘也是金制令牌啊。」

    云為衫沒接話。

    倒是身邊的上官淺柔聲說:「以我對宮喚羽少主大人的了解,他一定會選你,不會選姜姑娘的。雲姑娘不用擔心了。」

    云為衫試探她:「你很了解少主大人?」

    宋四小姐搶過話頭:「都是衝着少主來的,能不提前了解嗎?你們都別裝了,好嗎?雲姑娘,你也別擔心了,就算少主選了姜姑娘,那還有宮家的宮二先生呢,宮尚角年紀也到了,不會再等到下一次選親。宮二先生的威望可不比少主低哦。」

    「雲姑娘肯定是要做少主夫人的,對吧?」上官淺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只見她腰帶上懸着一枚玉佩,能看出玉質觸手生溫,不似凡品。

    云為衫不露聲色:「我無所謂。宮二先生人也很好啊。」

    上官淺微微笑了:「不可以哦。」云為衫:「為何?」

    上官淺堅定地答道:「因為我喜歡宮二先生。」

    眾人都有些驚詫。

    一雙黑色繡紋的靴子朝地牢的方向走去,腰上的暗器囊袋透着森然,一路無阻。宮遠徵閃身進入地牢時,便看見了桌上擺放着的毒酒。

    他皺了皺眉頭,低聲喃道:「有人來過了?」

    宮遠徵拿起一碗水,潑醒了倒在地上的鄭南衣。

    只見鄭南衣的眼神已經有些迷離,不知是因為傷重還是被困囚牢,她早已失去了求生意志。

    宮遠徵開始盤問:「魑、魅、魍、魎……聽說你們無鋒的刺客,分為這樣四個等級吧?以你能力和武功而言,估計應該是最低的『魑』吧……」他低低嗤笑,蔑視地盯着地上的人

    鄭南衣沒有反駁。

    宮遠徵:「如此難得的機會,竟只派了一個魑……是派來送死的嗎……」

    鄭南衣這才冷笑:「無鋒的人不怕死。」

    宮遠徵拿起桌面上的那杯酒,摩挲着,面帶微笑:「很多人都不怕死。但那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有時候,活着比死可怕多了。」

    他鮮少發出溫柔的聲音,仿佛這才是一件極興奮的事。

    說完,宮遠徵端起剛剛那杯酒,舉起來,意有所指地給她看。

    鄭南衣冷哼:「你就是他們口中最會用毒的宮遠徵吧?我就算死,也不會開口喝你的毒酒。」她徒勞地咬緊牙關。

    宮遠徵走到鄭南衣面前,慢慢解開她領口的衣扣。

    鄭南衣眼裏蓄滿淚水,但她依然抿緊雙唇,不發一言地閉上眼睛。

    地牢本就幽深,她眼底只剩下黑暗。這種黑暗她並不陌生,甚至從小與黑暗為伴。這令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在無鋒的訓練室,她穿着魑階的衣服走進去,寒鴉柒在等她。

    鄭南衣笑着,讓寒鴉柒將自己抱進懷裏,然後用最溫暖的身體說出最冰冷的話:「我要讓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鄭南衣沉溺在那轉瞬即逝的溫柔里:「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寒鴉柒:「我要你幫我保護一個人。」

    鄭南衣愣住了,她離開寒鴉柒的懷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寒鴉柒笑着,目光充滿深情。

    鄭南衣記得自己走出訓練室時,外面常年森冷的光變成一道道的,許是她眼裏帶着淚水,才讓那些光線變得模糊起來。之後,她便看見遠處,一個穿着魅階服飾的無鋒朝她走來,和她擦肩而過。

    鄭南衣忍不住回頭看向那個魅,魅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目光,回頭與她對視。對方沖她莞爾一笑,容貌昳麗,笑容純真又嫵媚……

    而那個魅在這裏有了新的名字,叫作上官淺。

    鄭南衣從黑暗裏睜眼,宮遠徵的臉已經貼近她。「這杯毒酒,不需要你開口,也可以的哦。」他的聲音都仿佛淬了毒。說完,他拉開鄭南衣的衣領,將毒酒倒了進去。

    宮遠徵微笑着走回桌前,繼續從藥瓶里倒出新的毒酒,他的微笑,在身後鄭南衣的慘叫聲中,顯得又天真又分裂。

    不知哪裏來的雜聲,驚擾了叢中的飛鳥,日頭斜了斜,被雲層擋住了。

    宮子羽手裏提着一壺酒,一邊喝,一邊朝宮門大門走去。

    他臉色非常不好,冷冷地對一個正在守門的人說:「開門。」

    守衛面色緊張,但卻沒有動作。

    宮子羽提高了聲音:「把門打開,我要出去。」

    守衛為難:「羽公子……今日少主大婚,所有崗哨、城門都已經戒嚴了,執刃有令,只能進,不能出……」

    突然一聲洪亮的聲響在門外響起:「角公子到!」

    緊接着,門內的聲音也響起:「角公子到!」然後,宮門內此起彼伏的聲音依次逐漸向內傳遞:「角公子到!」

    剛才的兩個守衛立刻打開大門,一匹毛色發亮的高頭大馬昂然而進,馬上之人身披黑衣刺金斗篷長袍,領口裝點着價值連城的寶石,下擺一圈黑色的狐狸毛顯得華貴而內斂,他一頭漆黑的長髮披散在身後,馬上身姿挺拔、威赫,側臉輪廓英挺,眉眼間帶着傲視一切的冷漠和俊美。

    他是宮家目前子輩一代中江湖裏最負盛名的宮尚角。

    此刻,他的身後跟着幾十個侍衛,他們挑着一箱箱滿載而歸的珠寶和貨物,浩浩蕩蕩、延綿不絕地走進了宮門。

    台階兩邊執崗的侍衛紛紛肅整隊伍,給宮尚角行禮。

    宮尚角沒有下馬,而是騎着馬走上了台階,目不斜視。

    宮子羽輕嗤,他和宮遠徵不對付,與宮尚角之間更似有很深的嫌隙,於是兀自喝了一口酒,在台階邊坐下來,心情複雜地看着騎在馬上的宮尚角。

    宮尚角目視前方,從宮子羽身邊昂然路過,只有那麼短短的一個瞬間,宮尚角斜着視線,輕輕地俯視,眼神毫無波瀾地掃過了宮子羽。

    執刃大殿裏,完成評級的新娘們一起站在大殿之中。

    云為衫和同樣拿了金制令牌的姜離離打扮得最為隆重,紅衣金飾,站在正廳的最前排。拿白玉牌子的姑娘則稍遜之,而拿褐色木製令牌的不過是略施粉黛,站在最後。她們呈矢形排開,等待宮喚羽選親。

    云為衫聽見身後傳來緩慢但穩定的腳步聲,她知道是宮喚羽來了。

    吉時已到,宮喚羽從最後一排,緩緩地走到第一排,他兀自打量着每一個準新娘。

    新娘們低垂着頭,默不作聲,內心都很緊張,但眼神里滿是期待。

    然後,宮喚羽在第一排,也就是云為衫面前,站定了。

    宮喚羽像是感覺到了什麼,於是身體傾斜,微微靠近云為衫。云為衫對着宮喚羽露出了笑容,她笑得動人,眉梢眼角皆是嬌媚之意。

    宮喚羽直起身子,目光有些閃爍。

    云為衫的臉變得微微漲紅,她低垂着眼睛,本來素然如氤氳水墨的她在經過精緻妝容的修飾之後顯得格外美艷嫣然。

    宮喚羽心裏一動,說:「就她吧。」

    云為衫心跳得很快,她聽見宮喚羽充滿磁性的聲音後,嬌羞地抬起了頭。

    然而在她面前,宮喚羽卻目光溫柔地看着云為衫身邊的另外一個女子,她是拿着金制令牌的姜離離,宮喚羽輕輕地拉起了她的手。

    云為衫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的瞳孔顫抖着,呼吸都亂了。

    在她身後,上官淺也變了臉色。

    云為衫落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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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魑魅魍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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