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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末路:臨時救援

    永恆之夜(二)

    人歷2007年

    「我好想調去金柳小姐管理的轄區工作啊。」我將今天最後一具屍體埋進積雪,緊了緊羽絨服,看着遠方城市廢墟中央的金色山脈,說:「聽說金柳小姐很溫柔,而且那裏面還有陽光和春夏秋三個季節呢」

    「可惜呀。」邊芮將積雪往屍體垛上撲了撲,說:「聽說金柳小姐的短期救援組只有人類,咱們月鬼怕是沒機會去,而且,金柳小姐不會和龍廷川一樣抓苦力。」

    據說世間陷入永夜的原因是群星之神與燃月之神的戰鬥,二神最終兩敗俱傷,並未分出勝負,她們的部分力量則因神軀受損而滿溢世間。吸收燃月力量的生物被稱作月鬼,吸收群星之力的生物會因肢體膨脹爆裂而死。月鬼的身體因燃月之力異變,神智不再,行事風格受肉體原始本能的影響,再說明了些,就是只知殺戮進食。其實我與邊芮在大多方面與常人無異,只是身體素質強得多,只因身上沾有燃月之力的味道,便被粗暴地劃在月鬼之列。沉浮創立的臨時救援組中包含五個分組,所有月鬼成員都隸屬於龍廷川組。我對龍廷川知之甚少,唯一能明確感受到的,是她身上帶有的原始而暴戾的氣息,如同萬獸之王嘯徹山林,所有飛禽走獸聞聲戰慄一樣,月鬼只能聽懂她的這種直接號令本能的指揮。當時龍廷川聽到我為邊芮求饒時奇怪地皺起眉,很意外的樣子,她似乎也沒見過保持神智的月鬼,但她依舊把我們抓回轄區了。被龍廷川抓來的二百六十四個月鬼和組織分配來的七十六個月鬼住在一座大型地下車庫裏,每隔三日,未出外勤者自發分為二十組,每組必須嚴格完成於轄區內搜尋屍體任務的指標。屍體除去供我們食用的少量份額和運往金柳小姐的大量份額外,其餘埋在地下車庫入口的積雪裏充當儲備。

    在臨時救援組工作的日子不怎麼好,但仍舊遠好於外面,因為能受到庇護,活着不再成問題。這年頭,活着就夠費勁了,這麼想一想,天天吃死人好像也沒那麼痛苦了,但就在我逐漸習以為常之時,日子便猝不及防地雪上加霜了。龍廷川養了一隻寵物,是一隻被燃月之力侵染的虎。那次行動龍廷川帶上了我和邊芮,她其實平日基本不親自出手,甚至很少待在轄區內,我只見過她幾面而已,但那虎實在兇猛,大片月鬼被生吃硬嚼,隔壁轄區的增援也陣亡不少,即便如此也奈何不得那虎。大家戰意全無,準備撤退之時,龍廷川才現身。虎確實配得上情報中所描述的恐怖形象,肩高五米出頭,身長十米有餘,眼迸銀光,嘯聲震得我渾身發顫。我沒其他組員那麼勇敢,也沒什麼信念,如果讓我上,我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逃跑。龍廷川看着吊睛白額大虎,很高興的樣子,二話不說縱身躍起,一拳砸在大虎腦門。我的耳膜被巨響咬得生疼,感覺到來自地面的劇烈震顫,周圍枯樹上的積雪嘩啦灑落,像是下起一場僅限低空的大雪。大虎像棒球一樣猛地飛出去,砸在動物園的招牌上沒有停,砸穿遠處的商場樓也沒有停,深深鑿進柏油路才終於停在新鮮的深坑裏。龍廷川躍入深坑,聽着白虎粗重的喘息,捋着它筷子粗細的鬍鬚,自言自語道,新鮮,居然沒死。大虎的食量消解了我努力的意義。組織並不在意月鬼的死活,搜尋屍體計劃的真正意義是為生活在金柳小姐轄區的人類提供食物補給,據說現階段金柳小姐轄區的生產資料尚不能完全自給自足。雖然當普通人類已經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但我依舊願意為了他們而努力。好吧,其實我沒那麼偉大,不僅為了人類。如果不論再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無盡的寒夜,哪裏有動力為高遠的理想奮鬥呢?我努力工作還為金柳小姐,若能在送上屍體的那一刻看見金柳小姐美麗的笑容,一切疲憊都會煙消雲散,一切在寒冬中的努力都值得。如今已經沒有什麼比獲得好心情更實在的了。自從大虎到來,屍體消耗量便直線上升,見金柳小姐自然也困難了不少。有時候我真想把那破老虎整死。

    「哎,你說為什麼所有其他轄區的組織都叫臨時救援組,只有金柳小姐的轄區叫短期救援組呢?」我點燃一根香煙,也遞給邊芮一支。

    「臨時這個詞不是用來形容救援組的,是用來形容組內成員的。」邊芮笑了笑,說:「以前幹不了多久就不幹了的不是叫臨時工麼?一般神鬼在救援組裏也幹不了多久,不過不是主動,而是被動,因為很快就會死,和臨時工一樣,時間長了就叫臨時救援組了唄。哈哈哈,這是我聽說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而得名。」

    聽完邊芮的話,我啞然失笑。三年前那場火球之雨像鬧鐘一樣喚醒了沉睡的神秘存在,如今世上神鬼橫行,妖魔當道,殺戮無處不在,無時不發,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互相殘殺,只是被動迎戰。在臨時救援組雖然也偶爾接到外勤任務,但轄區里卻總是安全的,聽說每個轄區都坐鎮着一位手段強大的守護者,能衛一方安寧。剛被龍廷川抓來的時候我一萬個不願意,覺得被管着的日子實在太過煎熬,但時間長了我才意識到,能被這樣管着真是一種幸福,起碼很輕鬆,不用夜裏睡覺也睜着一隻眼。四個臨時救援組的轄區將柳小姐的短期救援組包圍其中,我們的最主要工作其實是護衛中央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尤其是龍廷川組。我們組和別組相比幾乎沒有什麼偵察和戰鬥能力,幾乎是全身心巡邏轄區,是柳小姐轄區最後一道防線,聽說被賦予此等重任是因為龍廷川,不論哪個組的成員都說她是戰鬥力最猛的組長,沒有之一,即使她不在,留下的氣息也能震懾外敵。

    「可能吧。」我笑了笑,說:「這兒的活幹完了,你先回去吧,我還得和楊厲出個外勤任務。」

    楊厲來自妙瞬組,組內成員儘是人類,他們執行完任務後可以返回金柳小姐的轄區,像舊時的人類一樣擁有假期,我也是人類,所以對他們產生了天然的好感。我和邊芮與妙瞬組成員一同出過幾次外勤任務,與其他組成員相比,他們很好打交道,我和不少人成為了朋友,其中自然包括楊厲。

    「整完了吧。」裹在羽絨服里的楊厲被凍得直流鼻涕,見邊芮回去,呲溜一下站起來,問道。

    「整完了,走吧。」我撿起積雪裏的兩把長刀,遞給楊厲一把,說道。今天與楊厲的外勤不來自組織的安排,雖然說起來有些可笑,但確實只因為友誼,他請我幫忙,我也願意幫忙,僅此而已。

    連綿不絕的冬夜將時間在內的一切事物模糊,末日已降臨三年的消息也是我從妙瞬組成員口中得知的,他們確實是我窺視寧靜之日的唯一貓眼了。行走多時,我的眼睛終於從積雪中篩出一截深黃色。通過排查某一區域以達到尋找倖存者與搜刮物資目的的任務被妙瞬組稱為長線任務,由於包括氣溫過於寒冷在內的多方原因,長線任務通常被分為數個階段性的小任務。為了方便執行,妙瞬組成員會在小任務結束時,往積雪中插一塊由安全標誌牌改造成的指示牌,並用鉛筆在藏於其下的筆記本中留下本次行動的進展記錄。鉛筆字跡稍淺,但別無選擇,因為天氣過於寒冷,中性筆與圓珠筆會因油墨結冰而不可用。

    「看來這次的任務很艱巨。」楊厲把筆記本放進背包,關掉微型手電,將指示牌上的雪抖了抖,重新放在積雪面上。

    「又有那個新品種?」我問道。一種異化的月鬼於近期被妙瞬組發現,根據任務記錄的情報可知,月鬼的異化方向是昆蟲,所以被暫稱為蟲鬼。

    「對。」楊厲面色凝重道:「已在本區域內發現三例。」

    或許是因為樓內空間更為狹小,即便同樣不存在任何光源,商場樓仍顯得比外界更黑,出現敵襲的概率也更大,但我們仍沒有選擇打開手電。在由鮮血書寫成的任務經驗中,光源的害處被多次提及,它只能使你勉強看清眼前,卻更能使敵人更早且更清晰地看見你。商場一層衛生間的水管不知何時被凍炸,冰層已由遠至近地覆蓋至大廳,最厚處的冰層已與常人小腿一般高。冰層因為混着尿液與人體碎片,並不清澈,我卻仍一眼在其中發現異常。那是半截蜘蛛足,與常人小臂的粗細長度相當,大部分被封在冰封里,小部分冒出頭,濃密的剛毛如青年男性的短髮。

    冰層上的淺薄積灰告訴我,事發時間或許早在多日之前,即便如此,仍不能掉以輕心。我站在原地警戒,楊厲取出腰間的短刀,欲將露出冰層的蜘蛛足切割下來,帶回轄區研究。但蜘蛛足的硬度遠超我們的想像,由鋼鐵鑄造的短刀僅能在其上留下輕微的劃痕,如果蜘蛛足仍長在本體之上,這樣的劃痕或許連血液都放不出。敵人很強。我與楊厲對視,從他眼中讀出了這樣的信息。

    商場一層與二層並無異常,有很多結冰的殘肢斷臂,但這樣的情況對我們來說遠算不上異常。踏上通往三層的樓梯時,我聞到了新的氣味。不知各位有沒有在盛夏時期去過農村的旱廁,那種味道,像是身處蒸煮糞便的大鍋,看着濃稠的糞水咕嘟咕嘟地冒泡,看着乳白的蛆蟲在冒了破,破了冒的大泡中跳起生命的最後舞蹈,如同腐爛與新生音符共同演奏出的樂章。要遇到了。我再次與楊厲對視,從他眼中讀出了這樣的信息。在臨近一家玩具店時,我終於切實地看到了蟲鬼的蹤跡。玩具店的玻璃門已不知所蹤,入口像是某種地棲蜘蛛的巢穴洞口,乳白的細密蛛絲構成漏斗形的弧面,其上的褐色血跡成片成鏈,似乎是源自潑灑的動作。

    楊厲看着我,眼神的意思是,怎麼整?

    我將手像撥浪鼓似的甩了甩,意思是,要不放火?

    楊厲搖頭,指了指遠處的黑暗,意思是,暗中可能還藏有別的蟲鬼,放火過於張揚。

    我指了指腳下的蛛網,意思是,試探一下?

    楊厲點頭,擺了擺手,意思是,我來試探,你警戒。

    我雙持長刀短刀,沖楊厲點了點頭,表示準備好了。

    楊厲用腳尖碰了碰蜘蛛網。

    沒動靜。

    又碰了碰。

    沒動靜。

    直接踢破一片。

    仍沒動靜。

    楊厲招手示意我預備進入的瞬間,腐臭之風轟然咆哮,蛛網一盪,黑影突兀切近。他的胸膛猛然綻放血液之花,一截蜘蛛足已然將之洞穿。楊厲張嘴卻只嘔出鮮血,本該發出的聲音被血黏在舌尖,他的嘴唇只無聲地抖了抖。蛛鬼身高三米有餘,上半人頭面部嵌滿的蜘蛛眼像糞坑裏的密集蛆蟲般蠕動,下半臉被碩大的蜘蛛口器佔據,黑色的毒牙有金屬般的光澤,渾身被濃密而粗糙的剛毛覆蓋,肚子像懷胎十月一樣脹大,人小臂粗細的蜘蛛腿無規則地從身體各處長出,像樹未被修剪的雜枝。我知道楊厲不會因此而死,故無暇表達擔憂,立即提刀迎敵。妙瞬組成員為舊日的普通人類,擁有匹敵月鬼之能同樣是因為受賜過神之力,我曾親眼見過楊厲在服下一枚金色藥丸後,身體損傷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

    蛛鬼令我想起在舊日家中神出鬼沒的白額高腳蛛,張牙舞爪的造型極為瘮人,即使親眼看見,也不敢貿然殺死,因為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在逃竄時順着胳膊直接鑽進袖管。但白額高腳蛛再大也不過數厘米,蛛鬼卻比我還高一大截,加之模樣怪異,幾乎無法從動作的趨勢預測出它將要發動何種進攻,也想不到攻擊會來自哪條未曾注意到的蜘蛛腿。蛛鬼很喜歡發出刺耳的尖嘯,那種聲音難以描述,像五十個嬰兒圍在耳畔邊哭邊用馬克筆往白板上亂畫,聽得我直起雞皮疙瘩。堪堪招架足以致命的攻擊便已榨乾我的精力,我握刀的虎口被震得鮮血淋漓,外套中的羽絨從破口不停往外漏。但我仍苦苦堅持,因為我看見恢復如初的楊厲已在悄然接近。

    「邊虹!」楊厲襲來,猛然大喊我的名字。

    蛛鬼被喊聲吸引,轉過頭去的瞬間,楊厲閃身朝它撲來。他已脫去上衣,兩條粗壯的手臂青筋暴起,環住蛛鬼之腰,雙手在其背後緊扣,右腳發力蹬碎地磚,與蛛鬼一同墜向樓底。楊厲為保證蛛鬼率先砸在地面,始終將其控制在下方,儘管他的身體多處被洞穿,背後血洞中不停冒出蜘蛛足,也仍未鬆手。在楊厲喊出我名字的瞬間,我便已經猜到破釜沉舟的戰術,不敢耽擱,亦持刀躍向樓底,生怕慣性無法賦予刀刃足夠巨大的力,沒有抓任何一條燈帶減速。

    墜落之聲如悶雷炸響,灰塵冰茬驟然翻湧,楊厲鬆手撤身滾至一旁,我手中從天而降的刀刃徑直刺向蛛鬼胸膛。

    刀刃成功貫穿蛛鬼胸膛,沒入其中的部分折斷在地迸出脆響。成功了吧?我倒在蛛鬼身邊,甩了甩手卻沒有扔掉刀柄,抬眼一看才發現從虎口滲出的血已經結冰,將刀把和手掌粘在一起了。

    「可以啊老邊。」楊厲有氣無力地笑道:「咱倆還是這麼默契。」

    「那不廢話?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中午吃的啥。」我仰躺在地,望着天花板,嘆道:「下回別這麼拼命了。」

    「干不過的時候總得有人拼命。」楊厲苦笑道:「這種事就讓我來做吧。」

    「你這麼傻,很難活得久啊。」我也苦笑道。

    「相比於自己死,我更怕看着親近之人死。」楊厲呲牙咧嘴地說:「快,胳膊折了,幫我掏一下兜里的藥丸。」

    正在我撐着地準備爬起來的時候,蛛鬼嘴裏發出了聲音,但不再是尖銳的嘯叫,而是類似從即將因醉酒昏迷之人口中發出的咕噥聲。楊厲臉上的呲牙咧嘴轉眼消失,他皺着眉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趕緊徹底殺死蛛鬼。蛛鬼麵條一樣無力垂下的蜘蛛腿沒有讓我放鬆警惕,我緊握短刀刺向它的眉心。

    「救救」刀刃即將刺入蛛鬼眉心時,它的口中冒出了類似人言的音節。

    「它好像說話了。」我皺眉道。

    「摔傻了吧你。」楊厲罵道:「這種玩意早都沒意識了。」

    「救,救我女兒。」蛛鬼口中的人言較之方才更為清晰。

    「救你女兒是吧?」我問道。


    蛛鬼顫抖着點了點頭。

    「你女兒在哪?」我問道。

    蛛鬼沒有再口吐人言,身體經過一陣劇烈的顫抖後,猛然彈起,張開巨口咬向我的脖頸。

    早有準備,短刀撞進蛛鬼迎來的口中,我緊接轉腕,將它的頭顱剌為兩半,嘆了口氣,問道:「為什麼仍保有意識?」

    「不知道。」楊厲說:「仍保有意識的個體還是頭回見。」

    「想不明白,算逑,不想了。」我掏出楊厲兜里的藥丸塞進他嘴裏,說:「走吧,先去那家玩具店找找它女兒。」

    「或許是埋伏,我們該撤離了。」楊厲說。

    「咱們的目標之一不就是搜尋倖存者嗎?」我說:「如果它女兒還是人,可以去金柳小姐的轄區生活嗎?」

    「可以。」楊厲苦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說:「當然可以了兄弟。」

    弧形蛛網面的堅韌程度遠超我的想像,且極富粘性,以普通刀刃的鋒利程度很難將之切開,楊厲取來兩根鋼管,我倆分頭繞圈將蛛網纏在其上,使了半天勁,才終於達到使人可以通過的程度。貨架四向倒塌,褪色的塑料玩具七零八落,天花板與牆壁上的雜亂圖案由褐色之血描畫,殘肢內臟被結冰的血與地面粘連,落上灰之後,似乎已與環境融為一體。不像是人能存活的環境,我看向楊厲,也從他眼中看出了同樣的想法。搜索至最內側的儲物間時,我看見了一具女孩的屍體。或許不能稱為一具屍體,因為已經殘缺不堪,面露恐懼之色的頭顱缺少一半,蒼白而嬌小的身體上滿是孔洞,半截腸子在流出身體的途中結冰,粘在乾癟的小腹上。

    「死了。」楊厲說:「已經有灰塵垢了。」

    我嘆了口氣,撿起女孩身旁的筆記本,接過手電,為防止光線泄露,我將自己關在儲物室,開始閱讀筆記本上的內容。絕大部分內容關於逃亡時的日常,例如看到倖存者,搜集到食物,最後一頁才提到商場。從最後一頁的字跡可以看出記錄者的身體狀況陡然衰落,原本的字很好看,看得出來以前練過書法,筆鋒很有力道,現在生疏得像出自小學生之手。上面寫着,我查看了整棟商場,沒有發現異常,地下一層是超市,食物方面不需要發愁,寶寶也很喜歡這裏,或許我們終於可以暫時停止逃亡,在這裏安頓一陣了。中間隔着幾行,末尾的字跡已潦草到難以辨認,我眯着眼仔細分辨半晌,勉強看出幾個字,好痛苦,我好想死。

    「走吧。」我將筆記本放回女孩身邊,關閉手電筒,說道。

    楊厲更新完指示牌下的任務記錄後,背着從超市搜刮來的食物和用品返回了柳山,我則空手回到了地下停車庫。大虎臥在車庫中央,邊芮躺在角落,月鬼們縮成一團,似乎也睡了,確實,野獸一樣需要睡覺。在我躡手躡腳走向邊芮的時候,一陣熟悉的玫瑰清香拂面而來,平日這裏瀰漫着血與糞便的腥臭,燃靖在時才會有那種香味。

    燃靖是兩年前被救回來的,那時哥們兒我又正巧在場。那次外勤是我出門最遠的一次,行動目標是協助隔壁妙瞬組。發現燃靖的地方是一處公園的廢墟,數不清的月鬼排列成幾個同心圈,面朝中心跪拜,越靠中心圓越小,也排列得越密集,一動不動像是死了,落雪在他們背上積了一層又一層,我們從身邊經過也沒有任何反應。幾分鐘後,我們行至圈中央的深坑旁,燃燒在其中的熊熊銀火將我的臉照亮,銀火的顏色與末日時天中火的顏色如出一轍,火焰中央蜷縮着一位赤裸的少女。或許是有人接近的原因,少女起身轉為跪坐,長發如綻放之花般散於地面,她伸了個攔腰,大而長的眼睛裏有亮銀色的瞳仁。

    少女站起身,走出銀火,她將長發像圍巾一樣鬆鬆地盤在脖子上,纖細的腳踝上環着細銀腳鏈,肌膚如蒸熟的魚肉一般白皙透亮。不知為何,我的視線一移到少女臉上時便會失焦,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模糊地看見那雙亮銀色的眼睛,數次揉眼後仍是同樣結果,但這也不影響我覺得她美艷絕倫。這樣的美我第一次見,仿佛能攝人心魄,令人神魂顛倒,我覺得渾身血液都燥熱起來,似乎要逆流,腦袋也麻麻的,像是喝醉了酒,風雪的寒意都模糊了許多。後來燃靖經常往返於各轄區之間演唱歌曲,每個見者都沉醉於她的美貌,不惜一切代價想讓她儘快回來。不誇張地說,就算燃靖說想要眼睛,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挖出來獻給她,聽說也真的有神這麼做了。聽說當時燃靖正要離去,那神問,可不可以多留一會?燃靖笑着用胳膊環住他的脖子,臉貼着他的臉,輕聲在他耳邊說,你的眼睛好漂亮,可不可以送給我?那神毫不猶豫地摳出自己的眼球,雙手捧着呈給燃靖,喘着粗氣說,你想要什麼都可以。燃靖輕輕地笑了,風很大,那神看不見,不確實她是否真的笑了,只能隱約聽見她遠去的聲音,你很好,我喜歡你。後來那神就死了,死前嘴裏還念叨着一些難以理解的話。

    人與神都需要生存的意義,但冷冽寒風容不下遠大理想,唯一能追求到的便是眼前的喜悅,燃靖美貌所帶來的喜悅與任務完成時的喜悅相比,顯得更為純粹。如果燃靖想要我的眼睛,這將是我的榮幸,每個聽說此事者的想法都高度一致,包括我。我覺得自己還要更幸運一些,因為燃靖待在我們轄區的時間最長,還經常幫我們準備食物。和其他轄區朋友聊天的時候談起這件事時,他們都難以置信,覺得我在吹牛逼。我只當他們是嫉妒,每每想到這我都覺得心裏甜絲絲的,燃靖不僅給我準備過食物,還餵我吃過呢。大家都想看燃靖,正好她也喜歡唱歌,索性五組合力,翻修了金柳小姐轄區內的一座歌劇院。燃靖每年都會在那裏唱一次歌,這是我們難得的休閒時間,幾乎所有組員都會到場,除去龍廷川的所有組長也都會來,舊日的新年一樣熱鬧,這天被我們稱為落月節,是現在的新年。這也是我們每年一度在金柳小姐轄區活動的機會。

    燃靖趴在大虎身上,手輕輕地順着大虎的皮毛,銀色髮絲拂過她光潔的脊背,隱隱勾勒出臀部優美的弧線,她的兩隻腳丫在空中晃來晃去,腳鏈上的小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燃靖見我回來,躍下大虎的身子,將頭髮盤迴脖頸,她還和剛來時一樣不愛穿衣服,垂下來的一彎頭髮剛好遮住她的上半乳房,她沖我揮揮手,說:「邊虹,你回來啦。」

    「回來了。」每次和燃靖講話都能讓我回想起上學時喜歡的那個女孩,跟燃靖講話時心因緊張和害羞而跳動加快的感覺與當年一模一樣。

    「我專門為你準備了好吃的呢!」燃靖牽着我的手,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道:「跟我來。」

    我隨燃靖一路小跑,進入了她的房間。說是房間也勉強可以,雖然只是由幾片彩板圍檔和舊衣服之類雜物搭起來的,但在這裏,確實算得上房間。燃靖從床墊下面取出一根蠟燭立在桌面,手指輕輕一觸,棉芯便燃起銀色的火苗,接着,她從房間角落的黑暗裏取出一個鐵盤子。我看清盤子的瞬間,也聞到了香味,裏面整齊地碼放着肉片。肉片被燭光照得泛白,是很薄的正方形,一片連着一片,規整地躺在盤子裏。

    「聽說肉切得很薄味道會更好。」燃靖抓着自己左手的食指,低着頭委屈地說:「只是我太笨了,切的沒有那麼薄,還把手指切破了」

    「還疼嗎?」我心疼極了,想看看燃靖的傷勢如何,又怕一不留神讓她更疼。

    「嗯」燃靖歪着腦袋想了想,說:「你先嘗嘗喜不喜歡吃,喜歡吃的話我就不疼啦。」

    我連忙抓起一片肉塞進嘴裏,咀嚼的空都沒有,直接吞下去,說:「喜歡,喜歡,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燃靖笑了,眼睛彎彎的,更好看了,她說:「今天累嗎?」

    「累。」我說:「今天出了外勤。」

    「身上的味道有消散一些嗎?」燃靖問道。

    「我覺得沒有。」我說。燃靖所言的味道是無故出現在我身上的月鬼味。

    「喔」燃靖抓着我的手,說:「總有一天會散的,我等你,到時候咱們就可以一起去柳山生活了。」

    「我好喜歡你。」我痴痴地看着燃靖,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若是人喜歡另一個人的話,應當會說我喜歡你,能做我女朋友嗎?但我面對着燃靖卻說不出這樣的話,這樣美好的人,不應當只屬於我,我也不配擁有她。

    「是嘛?」燃靖說。

    「是的。」我說。

    燃靖牽起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指,說:「你手指的形狀好好看,三天後就是唱歌的日子,如果能戴着形狀這樣好看的手鍊的話該有多好呢。「

    燃靖離去後,我獨自一人坐在屍體垛上,看着自己的手入神,這一定會很疼吧?但燃靖這麼喜歡,如果她沒有得到的話,萬一生氣了,以後不理我該怎麼辦?不論是人是鬼還是神,總要為了什麼而活,相比於遙遠的金柳小姐,近在眼前的燃靖顯然更令我着迷,我不敢想像沒有燃靖的生活,那樣的話或許我總有一天會變成野獸般的月鬼吧。所有關於在金柳小姐轄區生活的想像,都會在見到燃靖的剎那幻滅,轉變為對她的迷戀,金柳小姐哪裏有燃靖這樣令人着迷呢?媽的,豁出去了,這點都不敢付出的話,還怎麼好意思說喜歡燃靖。這麼想着,我舉起刀,一氣剁下左手的小指無名指和中指。果然很疼啊,雖然這隻手事先在積雪裏凍了半個小時,幾乎失去知覺,但親眼看見它們留在雪裏時,我還是感覺到了鑽心的疼痛。我將傷口停在事先生好的篝火里燒了片刻,直到皮肉焦化不再流血才取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望着在火焰中燃燒的三根手指出了神,不知過去多久,骨骼的爆裂聲將我驚醒,我連忙用樹枝撥出手指。我小心翼翼地搓掉手指上的肉,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用人頭蓋骨做的碗,舀了一勺雪,放在篝火邊。待水沸騰,我加入了一塊人油脂,又熬一陣,才將指骨放入其中。煮好的指骨很光潔,也很白,像燃靖一樣白皙,只需要明天去找一些強力膠粘好就完工了。不知道燃靖會不會喜歡呢?

    準備好手鍊時,我卻沒有找到燃靖,找了半天也沒有尋到她的身影,只好在她上台前再給她了。為了不讓邊芮擔心,我只好將左手用破布片包起來。邊芮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現在唯一的家人,他這個人總一驚一乍的,我受點小傷都會急得他跳腳,不知道能瞞多久,多一天賺一天吧。邊芮或許是唯一會拒絕燃靖的人,我很難猜到他在想什麼,或許他心裏存活着某種遠大理想,或許他正是憑此拒絕燃靖的。

    很快到了落月節,我走近以往存在於遙遠視野的金色山脈。說是山脈其實並不準確,走近了就可以看清,連綿的山皆由金色柳枝織成,裏面是另一個世界。每次進柳山都會讓我產生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這裏有日夜之分,季節輪轉,白天有溫暖的太陽,夜裏有柔和的月光。春季新花盛開,夏季草長鶯飛,秋季碩果纍纍,以前的我不曾料想過寧靜之日一去不返,並一躍成為夢想中的天堂。每次邁進入口後,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一眼,身後的黑夜寒風也每次都在提醒我,門內只是短暫的幻境,門外才是永恆的真相。

    柳山里是傍晚,似乎剛下過雨,金紅色的光在雲幕的間隙里游曳,清涼的風裏裹着落葉和稻穗的香味,接待者為我們送上橘子蘋果和手工製作的麵包。旁側有兩片遼闊的玫瑰田,花瓣是我以往從沒見過的銀色,聽說讓出大面積本該種糧食的土地來種植銀玫瑰只是因為燃靖喜歡。這裏的人們很好客,也很善良,臉上都有笑容,一副欣欣向榮的場景。看着人們,我也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笑容,多麼美好,又多麼稀少。我們在路上樂呵呵地走着,不停地接着沿路商販贈送的禮品,不一會兒手就滿了,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進了歌劇院。

    人幾乎來齊了,我和邊芮走向最左邊部的座位。妙瞬組緊鄰着我們,我一來,翼亭便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最喜歡的也是妙瞬組,跟他們一起行動的時候很有安全感,幾乎每個成員都很好,聊天會回應,不歧視月鬼,撤退時也不會丟下你,很有人情味,給了我久違的家的感覺。我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在這一組,比如翼亭,楊厲,劉冶,衛亭。劇場最右邊是連岐山組,我從沒有跟他們組一起行動過,對他們知之甚少,聽說除組長外的所有組員都是從界心湖來的龍,是真是假我也不好說,反正我每次見到的都是人形。劇場最前排是凰翎組,組內所有成員都來自上官家族,轄區在最外側,他們只在總轄區外行動,每次都是外勤,幹着比如獵殺,救援,收集情報等最危險的活,但從沒有一個組員犧牲。我與他們共同行動過一次,他們外出時從不說話,表情非常嚴肅,一個個拽得不得了,要麼就不看你,要麼就是用鼻孔看你,跟誰欠了他們八萬塊錢一樣。不知道他們是只看不起月鬼還是誰都看不起,我其實更傾向於後者。忽然,四周黑暗,慘白的燈光打在舞台,燃靖銀白色的頭髮拖在地上,着一身幾近透明的輕紗白裳,可以隱約看見衣下正隨步伐微微搖晃,她的身體看起很輕盈也很虛幻,仿佛如果有風吹來,她就會隨之飄散,腳踝上清脆優美的鈴鐺聲也在此刻作為歌曲最完美的前奏響起。不知我是否產生了幻覺,我看見整個劇場的天花板都亮起了微光,像出自弦月,清澈透亮又如夢似幻,就像被光簇擁着的燃靖。

    玫瑰花香飄遍整個劇場的時候,燃靖開口了,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她的聲音很輕柔,卻飄進了每個人耳中,她不像是在遠處的舞台歌唱,而更像被你擁在懷中,在你的耳畔輕吟。

    徜徉過時間之海,穿梭在月光之洋。

    被忘卻的末日,終將伴隨風雪歸來。

    而我牽着你的手,帶領你前行。

    終點或是玫瑰,或是鮮血,只要與你一起便會美好。

    無需多慮,無需恐懼,我的背影不會消逝,我的光芒不會彌散。

    我將是黑暗中的燃月,照亮世間。

    我不懂藝術,不知道燃靖的演唱水平是否高,我只知道自己的眼光已然渙散在飄滿劇場的月光中。我好像看見自己在銀玫瑰田耕種,出門回家分別沐浴日出霞光與月升柔光,燃靖叫我起床,為我做飯,等我回家。此景之中,末日似乎已然遠去,我看着用自己指骨做成的手鍊,心滿意足地笑了。

    等燃靖唱完再送給她吧,她一定會喜歡。不知道她善不善長烹飪蔬菜呢,相比肉,我還是更喜歡吃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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