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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捕夫人

第十九章·四角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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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捕夫人:第十九章·四角俱全

    (一)

    直到景竡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冷月才猛然意識到那種從一進門起就如影隨形的奇怪感是哪兒來的了。

    外面已然是滿城風雨,草木皆兵,無論是太子府還是軟禁景翊的那處宅子,如今都是冷森森的一片,與之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百姓都人人揪着一顆心,捏着一把汗,而這最該人心惶惶的地方卻像是與京城隔着十萬八千里的異域番邦似的,一切安然如舊。

    每個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幹着自己的活兒,從容不迫地過着自己的日子。

    連景老爺子也是一樣。

    冷月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盤腿坐在景家列祖列宗牌位前面專心致志地打瞌睡,呼嚕聲響得快把房頂震塌了。

    冷月一連清了三回嗓,清得嗓子都疼了,景老爺子才栽了一下腦袋,揉着差點兒晃斷的脖子悠悠地醒過來,抬起那雙和景翊一模一樣的狐狸眼睡意朦朧地看向這個擾了他清夢的人。

    冷月忙抱拳頷首行了個官禮,規規矩矩地喚了聲「景太傅」。

    景老爺子微微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才露出一個慈祥和善的微笑,客客氣氣地回了一聲,「你是誰啊?」

    冷月一口氣噎在胸口,差點兒哭出來。

    見景老爺子這般睡眼惺忪卻依然和藹可親的模樣,冷月只當他是一時眼花,沒認出自己這身廣袖長裙的裝扮,便又走近了些,拱手沉聲道:「卑職刑部捕班衙役總領冷月見過景太傅。」

    景老爺子像是眼睜睜看着菜販給自己短了稱似的,帶着一絲不悅輕輕挑了一下眉梢,有些語重心長地道:「別在我家祖宗面前撒謊,否則晚上睡覺的時候會看見些奇怪的東西,呵呵」

    冷月聽得後脊樑有點兒發涼,腦子有點兒發蒙。

    蕭昭曄再怎麼急功近利,也不至於把那些連醉得亂七八糟的景翊都能看出有假的姑娘帶來糊弄神志清明的景老爺子,她都把家門報到這個份兒上了,景老爺子怎麼會是這般反應?

    冷月小心地看着似乎與往日沒什麼不同的景老爺子,依舊畢恭畢敬地道:「景太傅,卑職怎麼撒謊了?」

    景老爺子滿目慈祥地看着她,微微含笑,毫不猶豫地道:「你說的這人是我家兒媳婦,早幾個月前就改口喊爹了,呵呵」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

    難不成景翊還沒來得及告訴景老爺子休她的事兒?

    這事兒早晚是要說的,雖然由她來說多少有些不妥,但眼下要是不說個明白,天曉得一向心思莫測的景老爺子會怎麼處理一個膽敢自己送上門來的假兒媳婦。

    「景太傅」冷月紅唇微抿,帶着濃重的不情不願定定地道,「景翊已把我休了。」

    景老爺子當真像是頭一回聽說這事兒似的,細長的狐狸眼倏然瞪得滾圓,滿目都是如假包換的難以置信。冷月一陣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竟覺得鼻尖有點兒發酸。

    景老爺子就用這道震驚裏帶着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溫和中混着些嚴肅地問道:「有休書嗎?」

    「有。」

    冷月穩穩地應了一聲,剛把手伸進懷裏,觸到質地陌生的衣料,才想起來未免在齊叔那些人前露出什麼破綻,任何能證明她真實身份的牌子信件統統都沒放在身上,也包括那張扯得亂七八糟的休書信封。

    「我」冷月有些發窘地把手收回來,實話實說,「我沒帶。」

    景老爺子定定地看了她須臾,微微眯起眼睛,和顏悅色地問了她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教你念書的那位先生已過世多年了吧?」冷月不知道這句話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但景老爺子問了,她便如實答道:「是。」

    「怪不得。」景老爺子笑意微濃,「功課沒做就說沒帶,這樣的心眼兒是太子爺在念書第二年的時候使的,呵呵」

    冷月差點兒給景老爺子跪下。

    景老爺子像是看出了冷月欲哭無淚的心情,頗為體貼地讓了一步,「你既然自稱刑部捕班衙役總領,刑部的牌子總該有吧?」

    冷月一時間覺得有雙爪子在自己的心裏一下一下地撓了起來,但被景老爺子這樣和善地看着,冷月不得不硬着頭皮答道:「有,沒帶」

    景老爺子滿目寬容地望着她,又讓了一步,「刑部的牌子沒帶,安王府的牌子帶了嗎?」

    冷月咬牙回道:「沒有。」

    「你的馬進出刑部衙門的牌子也沒帶吧?」

    「沒」

    景老爺子看着她已硬如磐石的頭皮,終於放棄了提點,會心一笑,「呵呵」

    冷月心裏一陣發毛,抓狂之下目光不知怎麼就落到了牌位前的供桌上,登時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兩步上前,端起一盤綠豆糕,二話不說就往嘴裏塞了一塊。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還有沒有資格再吃一口景家的供品,但如今也只有這件事才能有力地證明她是當過景家媳婦的人了。

    果然,景老爺子看着被倉促之下塞進嘴裏的綠豆糕噎得直瞪眼的冷月,毫不遮掩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親切地拍了拍身邊的蒲團,「來來來,坐下,坐下慢慢吃,呵呵」

    冷月總覺得景老爺子這恍然中似乎還帶着點兒別的滋味,可嘴裏塞着景家祖宗的口糧,一時間百感交集,也分辨不出那淺淺的一絲滋味是什麼了。

    這裏到底是景家祠堂,供奉的到底是景家祖宗,想到這是第一次帶着肚子裏這小東西來到他家祖宗面前,冷月沒有盤膝而坐,而是擱下那盤綠豆糕,抹去嘴邊的渣子,在蒲團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衝着眾多牌位規規矩矩地磕了個頭。

    多半時候她是不信鬼神的,三法司里絕大多數的人都不信,因為在人的範圍內抓姦除惡已經很忙了,要是把鬼神也考慮進去,三法司官員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她拜景家列祖列宗,倒不是求他們什麼,而是謝謝他們,謝謝他們無論貧富貴賤安穩動盪都努力地活了下來,並將自己的後代撫養長大,以至於後代再有後代,代代努力下來,才輪到景翊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如今又輪到了這個還沒有絲毫動靜的小東西。

    景老爺子似是把冷月這一拜當成了不得不吃下供品之後的致歉之舉,冷月剛剛跪直身子,景老爺子就笑呵呵地問了她一句,「你知道供品這東西是用來幹什麼的嗎?」

    冷月一個「吃」字剛到嘴邊,到底覺得從沒出生起就這樣薰陶孩子委實有些不妥,便改了個口,中規中矩地答道:「祭拜先人。」

    「先人已逝,還祭拜他們幹什麼?」

    祭拜先人的目的多了去了,隨便數數十個手指頭就不夠用了,冷月到底還是選了個最中規中矩的回答,「求他們保佑。」

    「你信死人能保佑活人嗎?」

    冷月噎了一下,一時想到景家撒謊必罰的規矩,還是如實地搖了搖頭。

    「我也不信。」景老爺子坦然地說着,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供桌後的一堆牌位,「不過現在守着這些牌牌呢,咱們先假裝信一信,呵呵」

    「是。」

    景老爺子帶着滿面循循善誘的微笑,意味深長地道:「假如有一天不,一定有一天,你也被人擺到祠堂裏面,時不時的有些孫子重孫子什麼的對着你拜拜,你能想像到這種感覺吧?」

    這種感覺一聽就不怎麼美好,冷月索性不去細想,只管點了點頭。

    景老爺子滿面鼓勵地微笑着,繼續循循善誘地道:「如果你這些孫子重孫子什麼的在你面前跪餓了,吃你一口供品,你飄在天上看在眼裏,會是什麼心情?」

    實話實說,冷月的心情有點兒複雜。且不說她死了以後能不能飄在天上,就算是能,她也從沒想過她飄在天上的時候看到的會是這幅畫面

    不過,要真有那麼一天,不遠,就幾十年之後,她的在天之靈當真看到她那皮得像猴一樣的小孫子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錯被他爹拎到她牌位前餓着肚子罰跪,就算那孩子不去碰桌上的供品,她怕是也會忍不住顯靈來拿給他吃吧。

    死都死過了,誰還會跟自家子孫計較那一口根本就吃不到自己嘴裏的瓜果點心呢?

    冷月輕輕撫上小腹,嘴角眉梢漫開一抹為人母者獨有的溫柔,淡淡地答道:「吃就吃吧,別餓壞了身子就好。」

    「你是這麼想,我也是這麼想。」景老爺子眯眼笑着,朝那堆牌位揚了揚長髯飄飄的下巴,緩聲道,「他們也會這麼想包括先皇在內,但凡是有子嗣的人都會這麼想。」

    前幾句把冷月聽得明白了幾分,可最後這句又把她聽糊塗了。

    景老爺子的這句先皇好像並不是隨口一提,而是話裏帶着話的。

    冷月禁不住脊背一繃,小心地反問了一句,「先皇?」

    景老爺子欲言又止,挪挪屁股向冷月靠近了些許,又招招手示意冷月附耳過來,冷月趕緊貓着腰湊過去,才聽到景老爺子小心翼翼地道:「先皇,就是那個已經飄在天上的皇帝。」

    冷月差點兒一腦袋栽到地上。

    「景太傅」

    冷月一句話剛開了個頭,就被景老爺子頗為不悅的聲音截住了,「叫爹。」

    冷月被這聲「爹」噎了一下,不禁目光一黯,又鄭重頷首,重複了一遍這件很不情願說出來的話,「景太傅景翊已把我休了。」

    景老爺子緊了緊眉頭,仍有些不悅地道:「他休你這事兒是你願意的?」

    冷月抿嘴搖頭,小聲道:「我不願意。」

    景老爺子登時眉頭一舒,悠然搖頭笑道:「那就不算。」

    (二)

    冷月一愣抬頭,正對上景老爺子一張和善的笑臉,像是看出了冷月難以置信的心情,景老爺子又笑眯眯地補道:「他娘本不願意你成親之後繼續給衙門辦差,是他跟他娘說的,你們家的事兒全都是你說了算,你願意的事兒誰也不許攔你,你不願意的事兒誰也不許逼你,既然如此,你不願意他休你,他休你的事兒就不能算數了。」

    這事兒景翊從沒對她說過,冷月怔愣了須臾,才發現自己眼前已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氣,忙深深吐納,好以整暇,才鄭重地改口叫了聲「爹」。

    待景老爺子心滿意足地點了頭,冷月才正色道:「我昨晚見了景翊,他對我說先皇生前召他和所有在京皇子進宮是想要與他們議事,可惜還沒來得及說正事兒就遭人毒手了據景翊說,當時先皇神思清明,不像是受人擺佈的,但幾位皇子分理政務的內容差別甚大,還有幾位皇子尚沒打到參理朝政的年紀,根本沒有哪件事是需要叫他們和景翊一起去商量的。我擔心先皇召他們進宮都是另有用意的,但如今先皇已去,只有請您揣摩一下先皇用意了。」

    景老爺子輕眯着眼睛,微笑着聽冷月說完,輕輕點頭,「我就知道你是為這個來的。」

    景老爺子這句成竹在胸的話聽得冷月心裏一熱,熱乎勁兒還沒來得及擴滿全身,就聽景老爺子又悠悠地補了一句讓她整個人都涼了下來的話。

    「所以剛才你還沒問,我就已經告訴你了,呵呵」冷月把景老爺子剛才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回想了一遍,景老爺子都從供桌上捧下一盤杏仁酥吃起來了,冷月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從她進祠堂開始,景老爺子除了質疑她的身份之外,就是在跟她講解祖宗的供品為什麼能吃的道理,哪裏有說到半句與先皇召集議事有關的話?

    冷月只得硬着頭皮問道:「您什麼時候說了?」

    「罷了罷了,聽不懂就罷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景老爺子漫不經心地說着,兀自品着手裏這塊似乎不怎麼如意的杏仁酥,微微蹙起眉頭,「你就不想問問齊管家的事嗎?」

    景老爺子既然能料到她要問先皇的事兒,那麼能料到她會問齊叔的事兒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了,冷月生怕他在這件事上也打起啞謎來,趕忙能多清楚就多清楚地道:「是,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跟慧王爺一個鼻孔出氣兒?」

    景老爺子細細嚼着那塊杏仁酥,像是認真思慮了片刻,然後問出了一句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話,「我聽說,景翊為了你,把家裏的一個丫鬟轟出去了?」

    冷月微微怔了一下,才意識到景老爺子說的是季秋。

    那個因為迷戀景翊迷戀出了毛病,弄死了景翊養的貓和魚,還想一劑砒霜毒死她的季秋。

    尋常大戶人家的長輩若是問出這麼一句,多半是帶着責備之意的,雖然當家夫人往外攆個不甚安分的丫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落在長輩眼裏,畢竟家和萬事興才是正經事。可景老爺子這話里分明沒有一絲怪她的意思,反倒是和之前一樣,帶着那麼一股循循善誘的味道。

    於是冷月坦然答道:「是。」

    見冷月承認,景老爺子立馬像是待在閨中閒得長毛的貴婦終於見着同樣閒得長毛的密友似的,弓身向冷月湊近了些許,壓低着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是就對了,我告訴你,你們攆出去的那個丫鬟,是齊管家的親侄女別告訴別人啊!」

    冷月一驚。若真是有這樣一層關係在,她對季秋又打又捆,景翊又那樣不留絲毫情面地把季秋掃地出門,齊叔恨上他倆繼而倒戈相向倒也不是說不過去的。但景老爺子那一句小心翼翼的「別告訴別人」,讓冷月隱約覺得這裏面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

    冷月追問道:「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

    這回輪到景老爺子愣了愣,「怎麼,景家的規矩景翊還沒跟你講過?」

    冷月臉上禁不住微微一燙,景翊哪裏給她講過什麼規矩,不但沒給她講過規矩,還交代府里上上下下全聽她的吩咐,冷月不知道當皇后是不是就是這種滋味,但她敢肯定,在那座宅院裏,皇后說話也未必趕得上她的好使。

    見冷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搖頭,景老爺子眯眼一笑,用輕柔得幾不可聞的聲音罵了一聲「小兔崽子」,才和顏悅色地道:「也算不得什麼規矩,只是未免生些像這樣亂七八糟的事端,府上幹活的人里一向不許出現五服之內的親戚。齊管家這事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家裏沒人知道,我也從沒跟他戳破過,景翊是家裏最不待見規矩的,我就把他倆弄到他那兒去了,誰知道這倆人」

    景老爺子戛然而止,重新咬了一口杏仁酥,細細嚼着,另起了一句,雲淡風輕地嘆了出來,「祖宗琢磨出來的規矩還是要守一守的。」

    不知怎麼,景老爺子這幾句牢騷似的話竟把冷月聽得心裏一疼。

    景翊起碼得了景老爺子七成的縝密,一對親叔侄終日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麼可能沒有絲毫覺察,只是性情如此,不到萬不得已就情願與人方便,日子久了,別人,甚至連她都只當他是散漫成了習慣,誰也沒意識到這是他掏心掏肺的溫柔。

    想起那個正在受着身心雙重煎熬的人,冷月禁不住看向那人正盤坐在祖宗牌位面前安然吃着供品的爹。

    冷月忍不住試探着道:「您知道景翊出事了嗎?」

    景老爺子一邊專注地嚼着,一邊抽空道:「你說他在先皇駕崩後自己跳出來頂包,現在又被軟禁逼供的事?」

    顯然,景老爺子知道的一點兒也不比她少。

    冷月點點頭,嘴唇微抿,低聲問道:「您不擔心嗎?」「擔心,」景老爺子說着,終於放棄了這盤怎麼吃都不甚如意的杏仁酥,把盤裏剩下的幾塊擺擺整齊,擺得好像從沒被動過一樣,重新放回到供桌上,接着又端下一盤雲片糕,才漫不經心地道,「怎麼不擔心,全家都擔心啊來,嘗嘗這個。」

    冷月看着伸到面前的盤子,好生壯了壯膽,才伸出手去從盤子裏拈起一片,正琢磨着該如何跟景老爺子說才能準確無誤而又不失禮貌地表達出她心裏的那一點不平,就聽景老爺子笑眯眯地道:「教你讀書寫字的先生過世得那麼早,想必沒有教過你擔心二字是什麼意思吧?」

    冷月看着滿目憐惜望着她的景老爺子,當真覺得那位教她讀寫的先生似乎過世得早了一些,否則她這會兒怎麼竟會無言以對呢

    擔心就是擔心,還有什麼意思好教的?

    景老爺子似是看出了冷月的心思,目光中的憐惜之意愈發濃郁了幾分,緩聲道:「所謂擔心,就是心被什麼東西挑起來了,懸在半空裏晃晃悠悠,沒着沒落的見過擔水的吧,就跟那水桶是一樣的。」

    冷月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自己水桶般的心口,看得景老爺子笑意愈濃,「所以啊,擔心,就只有心晃悠晃悠就行了,該吃的東西得照常吃,該辦的事兒得照常辦,否則那就不是擔心,是耽誤事兒了別光拿着啊,嘗嘗。」

    冷月不得不承認,這聽來無比淺顯的道理好像確實沒人教過她。

    景老爺子這幾句話是連在一塊兒說的,冷月想通了前面幾句,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最後一句,不由自主地就把捏在手裏的雲片糕送進了嘴裏。

    「怎麼樣,還行嗎?」

    「還行。」

    聽到這句不怎麼強烈的回應,景老爺子毫不猶豫地把盤子放回了供桌上,那一副還好自己沒吃的慶幸模樣看得冷月嘴角一陣抽搐。

    這真是景翊如假包換的親爹

    景老爺子怏怏地放好盤子,抖抖盤得發麻的兩腿,拍拍屁股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時辰差不多了,朝廷里還有點兒事要辦,你願意跪會兒就再跪會兒,想吃什麼就自己拿,走的時候擺擺整齊就行了。」

    景老爺子邊說邊往外走,一隻腳剛邁過門檻,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麼,頓了一頓,腳步放緩了些,依然邊走邊道:「對了,跟景翊說,他托我照管的東西我已經給他找着合適的地方安置好了,讓他別老惦記着,免得我一睡着就夢見他在我耳根子上念叨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話音尚未落定,景老爺子就已走出祠堂所在的院子了。

    冷月覺得,她有必要在景翊再次被蕭昭曄與齊叔灌迷糊之前再去跟他好好談談。

    (三)

    顯然太子爺也是這麼覺得的。

    冷月剛在七拐八拐之後悄沒聲地回到太子府,還沒從門房前面走過去,就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冷嫣截住了。

    「慧王爺來了,想讓太子爺把你借給他協助辦案,太子爺應了。」

    冷嫣說得很利落,利落得顯得有幾分輕巧,就好像蕭昭曄當真是誠心誠意地想要請她去協助辦案一樣。

    冷月也應得很輕巧,「好。」

    橫豎她都是要去見景翊的,比起自己再費腦子編理由,由蕭昭曄把她帶去倒是省心多了。

    「好什麼好」冷嫣皺眉瞪了她一眼,火氣不多,擔憂不少,「我告訴你,城門那邊剛送來消息,薛大人回京了。」

    冷月心裏一喜,「安王爺也回來了?」

    就算安王爺不便插手這件事,能得他些許點撥,她心裏也會踏實不少,卻不料冷嫣搖了搖頭,還搖得有些凝重。

    冷嫣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起來愈發的凝重,「據說他們是一起出京的,但差事是分兩頭辦的,薛大人辦完自己那邊的事兒之後一直等不到安王爺的消息,因為跟先皇定好的復命日子已近,就先回京來了。」

    冷月皺了皺眉頭,心裏立時竄出些不安,卻被景老爺子剛教的擔心二字的含義敲了一下腦袋,話到嘴邊就沉穩了許多,「二姐,你能不能幫我到安王府問問,安王爺給我發的那封密函到底是什麼時候從哪兒發出來的?」

    冷嫣微怔了一下,旋即苦笑道:「我剛剛才查過那是安王爺離京前就交代好的,說是十一月初八你若還沒進京,就立馬把那封密函發給你,要是你那日已在京里就不用發了。」

    冷月驚得睜圓了兩眼,「十一月初八不是——」

    冷嫣微微點頭,淡聲補完她的話,「先皇駕崩那日。」

    冷月直覺得脊梁骨上一陣發涼,「那先皇那道密旨」

    冷嫣未置可否,只輕蹙細眉道:「太子爺說,你若信得過他,就把那密旨借他瞧瞧,天底下沒有比兒子更熟悉親爹筆墨的了。」

    冷月心裏一沉,聲音也隨着沉了一沉,「太子爺懷疑這密旨有假?」

    「說不好安王爺交代下去的時候沒說密函里是什麼,也沒說為什麼要這麼幹,他們也只是奉命辦事。」冷嫣只含混地說了這麼幾句,便道,「你自己小心。」

    不及冷月再開口,一個小侍衛已一路跑到了兩人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定了定微亂的喘息,對冷嫣拱手道:「冷將軍,太子爺讓卑職來看看,您是否已把人找到了。」

    冷嫣看了眼身邊面色略見凝重的人,默然一嘆,抬手把冷月往前一推。

    「剛找着,你帶去吧。」

    「是。」

    小侍衛好像從來就沒見過冷月這張臉似的,只說了個「姑娘請」,就客客氣氣地走在前面引路了。

    一路上這小侍衛都像是在躲些什麼一樣,愣是帶着冷月繞了小半個太子府,才從一個頗隱蔽的垂花門裏進了太子爺臥房的後院,從後院進了後門,才見到獨自坐在茶案邊的太子爺。

    平心而論,太子爺這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處,捧着茶杯凝神注視着杯中之水,眉頭似蹙非蹙,嘴角似揚非揚,便是沒有穿龍袍,也很有幾分心懷蒼生肩挑社稷的沉穩帝王之風。

    冷月滿腔的血剛一熱乎,正想屈膝拜見這位明日帝王,就見這明日帝王抬起頭來,兩眼放光地朝她招了招手。

    冷月趕忙走上前去,還沒站定,太子爺就把手裏的杯子捧到了她眼皮底下,「景翊跟我說你是天底下眼神兒最好的女人,你來幫我看看,這倆魚蟲子到底是在打架還是在求歡啊?」

    冷月這才注意到,太子爺捧在手裏的那杯不是茶,而是一杯清水,清水裏兩隻肥嘟嘟的魚蟲子正瘋了似的橫衝亂撞,打眼看去很有點兒熱鬧。

    她着實想得有點兒太多了

    到底是主子發了話的,冷月破罐子破摔地伸出手接過杯子,只看了一眼,便把杯子遞還給了太子爺,頷首回道:「卑職以為都不是。」

    太子爺小心地抱着杯子,滿目期待地看着底氣十足的冷月,「那它們如此異常活躍地遊動是因為什麼呢?」

    「熱,您換杯涼水它們就正常了。」

    這話冷月是垂着腦袋答的,沒看到太子爺恍然大悟的表情,倒是聽到了太子爺恍然大悟之後的一句略帶悔愧的自省。

    「我還怕它們在魚缸里待着太冷,特意給它們兌了杯溫水來着」

    眼瞅着太子爺小心翼翼地把兩隻熱得發瘋的魚蟲子倒回到魚缸里,冷月忍不住清了清嗓,恭順地道:「太子爺,那道密旨在卑職先前換下的官衣里放着,您若有所存疑,盡可讓卑職的二姐取來不過卑職以項上人頭擔保,安王爺絕不會做出假傳聖旨的事來。」

    太子爺看着缸里的魚蟲子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冷月靜待了半晌也沒等到一句話,到底忍不住道:「太子爺,卑職聽說慧王爺來了。」

    太子爺又應了一聲,一直看到兩隻魚蟲子當真不再發瘋一樣地四下亂竄了,才眉目輕舒,有些愉快地道:「太子妃看他穿得單薄,就帶到他到花園涼亭里賞雪去了,估計怎麼也得再待上半個時辰,我這兒正好有件事要告訴你,就讓人先把你找到這兒來了。」

    「請太子爺吩咐。」

    太子爺擱下手裏的杯子,轉手端給冷月一杯熱茶,邀她在茶案邊坐下來,才道:「景翊被軟禁前托給我一件事。」


    冷月微微一怔,心裏莫名的揪了起來。

    太子爺和景翊自幼相交甚篤,這個不假,但景翊在君臣之事上向來不會糊塗,他可以毫不含糊地替太子爺出生入死,但若不是萬不得已,他寧肯去蕭瑾瑜那兒挨罵,也絕不動用太子爺一分一毫的情分。

    他在這種時候托給太子爺的事,必是重要如遺願的一件事,比如那封已被景老爺子認定不能作數的休書。

    「他托我幫他辦成一件事,說是本想親自辦好,等你回京的時候給你個驚喜的,如今怕是來不及了,讓我辦出眉目來之後不方便告訴他的話,直接告訴你就行了。」

    太子爺說得輕描淡寫,冷月卻聽得出來,景翊當時交託給太子爺這件事的時候,就是當做一件後事交代的。

    冷月心裏一緊,也顧不得那麼許多君臣之禮,忙道:「什麼事?」

    太子爺倒是不急,在眉眼間聚起幾分愧色,才緩聲道:「照理說應該徹底辦妥才告訴你的,不過被如今這些事一鬧,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了,索性還是現在就告訴你,免得你誤會了他一番心思他說我皇祖父在位時為遏制梅毒病泛濫頒過一道酷令,當年確實收了些成效,如今卻遺害甚深,有些風塵女子甚至因為懼怕此令,寧剜去毒瘡也不就醫,如此下去梅毒之患必會再在京中泛濫,但因這道法令是我皇祖父親自頒下的,若要廢除就必須要有確鑿的鐵證。他把那封休書交給我之後就夜夜到煙花巷中搜證,遭軟禁之前連夜把所有搜集到證物證言都整理出來托給了我,希望我助他完成此事。他沒來得及查清的事兒我都已替他查好了,待眼下這些事過去,這條法令必廢無疑。」

    冷月恍然記起,那日在鳳巢聽畫眉說起這事,她還當是流言害人,憤憤地罵了幾句,他曾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靜靜地看了她片刻,並未出言解釋什麼,那會兒她只當他和她想的是八九不離十的事兒,卻沒想竟是在做這樣的打算

    冷月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會選擇用僅有的時光去做些什麼,但她如今已經知道,景翊的選擇是馬不停蹄地去做一件他並不擅長的事情,只是為了讓這個他即將離開的世上少一點不太美好的東西。

    冷月出神地靜默了半晌,太子爺等得實在憋不住了,「你還怪他流連煙花之地嗎?」

    冷月一怔,忙連連搖頭。太子爺這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一些蕪亂的人與事在冷月腦海中盪了一盪,目光落在眼前這位杵在風口浪尖仍淡然自若的少年准天子身上,冷月驀地一怔。

    這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人,能在這種時候從容若此,除了那些教導與歷練的功勞,應該還有一樣。也許就是因為這一樣,景翊才會把這件事交託給太子爺,而不是安王府里那些查疑搜證的行家。

    於是太子爺剛鬆了口氣,伸出去準備端水的手還沒碰到杯子,就見頷首站在他面前的冷月倏然跪了下來。

    太子爺一驚,慌地站了起來,「別別別!就芝麻綠豆大點兒的事兒,用不着這樣,不是還有身孕嗎,趕緊起來。」

    冷月沒管太子爺的親手攙扶,只管頷首跪着,沉聲道:「卑職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太子爺應允。」

    「行行行你先起來,有事兒好商量。」

    冷月仍沒起身,「卑職斗膽,太子爺既能通過皇城探事司查明煙花巷中遮掩梅毒病的事,一定也能讓他們探到安王爺的消息。」

    太子爺愣了一下,愣得很輕微,但那雙手就扶在冷月的胳膊上,冷月還是覺察到了。

    太子爺既沒反問冷月怎麼會知道皇城探事司這回事,也沒斥責她吃了熊心豹子膽,只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略帶歉意地道:「這個我還真不能。」

    一聽太子爺拒絕,冷月急道:「安王爺偏偏在這種時候失去音信,連薛大人都找不着他,卑職敢斷言王爺那邊肯定是出事了!」

    太子爺不疾不徐地點點頭,「我跟你想的一樣。」

    冷月一急,言語不禁冷硬了幾分,「那為什麼不能用探事司的人去找找王爺呢?」

    太子爺溫然苦笑,「因為我現在還無權使喚探事司。」

    (四)

    冷月狠狠一愣,看着滿面只見愧色不見慍色的太子爺,張口結舌,「那那查梅毒病的事——」

    「景翊把事情托給我之前就已經做足了工夫,要是這點兒事都要靠探事司,景太傅這些年就不是教書而是養豬了。」太子爺溫聲說罷,淺淺一嘆,眉目間愧色愈濃,「我知道七叔身子不便,他突然了無音訊,你們着急,我也着急。不過說句實話,我到現在連哪些是探事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叫我怎麼差他們去找人?」

    冷月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她對皇城探事司的了解也就只有那麼一丁點皮毛,只知道這夥人是只聽當朝天子的使喚的,至於先皇過世後這夥人如何接到下一任皇帝手裏,誰也沒跟她講過。

    冷月心知衝撞冒犯了主子,忙垂下頭來,實心實意地道了一聲,「卑職該死。」

    太子爺搖搖頭,把她從地上攙起來,從懷裏摸出一個信封,輕輕抖了兩下,苦笑道:「這是前些天有人送到我府上的,信里跟我說,只有在天子登基之後,探事司的首領才會自己冒出來拜見新主子,而新主子只有拿着先皇傳下來的信物才能使喚探事司,否則探事司就會視這新主子為篡位反賊,後果你能想得到吧這人要是不送這封信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兒,也不知是真是假。」

    冷月愕然聽完,已禁不住滲出了一背冷汗。

    這要是真的,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可謂無處不在,興許是路邊乞丐,也興許是禁軍總領,還可能就是最為親密的枕邊之人,探事司的人若想反誰,比滿朝文武加在一塊兒都攔不住。

    只是

    「這送信的是什麼人?」

    「已着人去查了,目前還不知道。」

    太子爺說着把信封遞了過來,冷月忙接了過來,信箋剛展開,目光落在紙上的字跡上,登時怔了一怔。

    這字跡

    太子爺見冷月神色微變,不禁道:「你認得這字跡?」

    冷月盯着紙頁又看了須臾,到底還是搖了搖頭,「只是覺得有點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太子爺有點兒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收起冷月呈回的信箋,笑道:「沒準兒是慧王爺的人幹的,嚇唬嚇唬我,我也許就知難而退,拱手讓賢了呢。」

    「太子爺——」

    「成了,」太子爺像是沒聽到冷月這略帶勸慰之意的一聲似的,展顏一笑,「我還得裝個病,你就先去前面客廳候着吧。」

    「是。」

    冷月在客廳里好吃好喝地待了足有一個時辰,太子妃才帶着已經凍得頭暈腦脹的蕭昭曄轉悠了回來,許是怕這客氣勁兒尚濃的嫂子再拉他去冰天雪地里干點兒啥,也顧不得去跟窩在臥房裏精心裝好了病的太子爺拜個別,就帶着冷月告辭了。

    冷月一路上和蕭昭曄坐在同一輛馬車裏,佈置講究的馬車裏燃着炭盆,溫暖如春,冷月親眼目睹了蕭昭曄從臉色青白變到滿面潮紅,再到接二連三的噴嚏,和無論裝作仰頭看車頂還是側頭看窗外都止不住的鼻涕,冷月終於忍不住關切道:「王爺別忍了,傷風流鼻涕乃人之常情,想吸就吸,想擤就擤,我就是編成本子唱出去,也沒人稀罕聽這個的。」

    蕭昭曄燒得泛紅的兩頰登時黑了一黑,抬起手裏那塊質地精良的帕子掩住口鼻,才用鼻音頗濃的聲音道:「我還不曾問過,姑娘是哪個戲班的,怎麼稱呼?」

    冷月被問得一愣,一愣之間不知怎麼驀地想起畫眉早先與她閒聊時半玩笑半抱怨地說的一番話,便把一直坐得筆挺的身子緩緩依到車廂壁上,粲然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安王府的,叫我冷月就行了。」

    蕭昭曄被這個明艷如火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怔了片刻,才把眉眼彎得更柔和了些,帶着鼻涕快要決堤的憋悶聲盡力溫和地道:「姑娘照實了說就好,日後得閒了,我一定帶人去給姑娘捧場以姑娘的天資,不成名成家實在可惜了。」

    冷月睫毛對剪,笑得愈發明艷了幾分,一雙美目里寫滿了我代表全家謝謝你,嘴上卻淡淡然地道:「我說的就是實話。」

    這樣的場面,蕭昭曄這般身份的男子委實見得太多了,只是平日裏如此場面中的女子們都是滿目的歡迎光臨,滿嘴的公子自重罷了,一回事兒。

    於是蕭昭曄微微眯眼,用一種識英雄重英雄的眼神看了她須臾,會心地一笑,輕輕點頭,之後就把精力轉移回了更加難以捉摸的鼻涕上,直到馬車停到軟禁景翊的那處宅院門口,蕭昭曄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拿眼神打發她下了馬車,就迫不及待地揚塵而去了。

    齊叔看到她是從蕭昭曄的馬車上下來的,二話不說就好聲好氣地把她請進了門,笑容和藹可親得好像一大早被坑了一千兩銀票的那個人跟他沒有半點兒關係似的。

    「姑娘這麼早就來了啊還沒用過午飯吧,廚房裏有現成的雞湯,我讓人拿一碗來給姑娘暖暖身子吧?」

    冷月也客客氣氣地笑道:「湯就不喝了吧。」

    「姑娘不必客氣——」

    冷月笑得更客氣了些,「我要吃肉。」

    「」

    於是,窩在床上昏睡了一上午的景翊到底是被一股濃郁的肉香喚醒的。

    景翊循着香味迷迷糊糊地看過去,正見冷月坐在桌邊,對着湯盆里的一整隻雞啃得不亦樂乎。

    安安穩穩地睡了這麼一個上午,景翊雖仍覺得頭重腳輕,但起碼可以自己從床上爬起來,並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竹筒粽子的模樣,一蹦一跳地湊到桌邊來了。

    景翊在緊挨着冷月的凳子上坐下來,縮在被子裏直直地盯着湯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

    冷月含混地應了一聲,把手裏的那塊骨頭吮淨扔下,才端起空置在一旁的小碗,一邊不疾不徐地盛湯,一邊氣定神閒地道:「你家老爺子說的話我聽不大明白。」

    這倒是在景翊預料之內的,揣度聖意這種說不好就要惹禍端的事兒,他家那精得像狐仙轉世一樣的老爺子怎麼會一是一二是二地說給她聽呢?

    「他是怎麼說的?」

    「他跟我說,該吃的時候吃,該喝的時候喝,不能耽誤正經事兒」冷月悠悠地說着,把一碗清湯遞到了景翊面前,「人餓過勁兒之後不能立馬吃東西,所以你現在是該喝湯的時候,你就喝湯吧。」

    景翊低頭看了一眼這碗乾淨得連片蔥花都沒有清湯,有點兒有氣無力地道:「其實他的話聽聽就行了,也不用太當真。」

    「嗯」冷月應着,下手扯了塊肉塞進嘴裏,一邊發狠似地大嚼,一邊幽幽地道,「當時聽的時候我確實沒當真,然後正兒八經問他的時候,他就跟我說他已經告訴過我了。」

    景翊這才聽明白自己為什麼只有喝湯的份兒了。

    「不是」景翊一邊在心裏默默拜着他那個坑兒子的爹,一邊欲哭無淚地道,「他就只對你說了這些?」

    「還有。」

    冷月把嘴裏的東西咽下,然後把景老爺子是如何以感同身受的方式讓她理解祖宗的供品為什麼能吃這個道理的全過程複述了一遍,她越說越覺得憋屈,景翊反倒是越聽越顯坦然了,坦然得冷月連口湯都不想給他喝了,到底還是禁不住問道:「你聽明白了?」

    景翊點頭之前先低頭喝了幾口湯。

    「其實他的意思挺明白的」被冷月黑着臉一眼瞪過來,景翊脖子一僵,語速立時快了一倍,「就是讓你將心比心。」

    冷月怔了一下,怔得眉目柔和了些許,「將心比心?」

    「先皇也是人嘛,還是一堆孩子的爹。」景翊往被子裏縮了縮,才帶着一抹苦笑低聲道,「你說,一個當爹的在自己快不行的時候把能找來的孩子全找來,是想議什麼事?」

    這句提點比景老爺子的那番話清楚了不止百倍,景翊話音剛落,冷月就在一愕之間脫口而出,「後事?!」

    景翊輕輕點頭,不由自主地垂目看了看冷月的小腹。

    老爺子的這番提點倒也來得是時候,要是擱到以前,他還未必能這麼快就反應過來。將心比心說起來容易,但當爹的人到了什麼時候會琢磨些什麼事兒,也只有當過爹的人才能會意吧。

    就像他在冷月離開之後,將睡未睡之時,腦子裏想的全都是那個還不知是男是女的小東西,從學語學步到立業成家,所有的擔心與所有的對策全都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想停都停不下來。

    他知道這小傢伙的存在才不過一日光景,尚且惦念至此,何況是十幾年來看着孩子們一點點長大成人的先皇呢?

    冷月似是全然沒有留意到這個裹得像粽子一樣的人突然溫柔起來的目光,錯愕之後立時想到了些什麼,於是錯愕愈深,不禁凝起眉頭沉聲問道:「你知道凝神散嗎?」

    景翊的注意力一時沒來得及從她肚皮上收回來,一愣的工夫,冷月已耐心用盡,直接從身上摸出了那個髒乎乎的紙包。

    「就是一種吃了之後能加倍透支體力,讓人立馬精神頭十足的藥。」冷月看着還有點兒雲裏霧裏的景翊,追補了一句,「就像先皇臨終前那樣。」

    景翊這才正兒八經地驚了一下,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接過紙包湊到鼻底輕輕地嗅了嗅,又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把紙包一點點剝展開來攤放在桌上,還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糯米粉似的藥粉中沾了一下。

    冷月看着似是對這藥興趣盎然的景翊,問道:「你知道你二哥被先皇遣回家學廚的事兒吧?」

    景翊微眯起眼睛細細端詳着沾在指尖的藥粉,順便點了點頭。

    「這藥就是那個頂替你二哥的太醫在街上塞給我的,你二哥說這藥迄今為止就只有那個太醫配得出來不過按我二姐的說法,他現在已經該是給閻王配藥的人了。」

    景翊在短促的錯愕之後牽起一抹看起來並不怎麼輕鬆的笑意,無聲地拍打掉指尖的藥粉,自語似地一嘆,「還真讓老爺子猜准了」

    「為什麼?」

    景翊縮回到被子裏,朝那包藥粉揚了揚滿是胡茬的下巴,「因為這藥先皇也是打小就被立為太子的,新老皇帝交班的時候常出的那些鬼花活他都清楚得很。老爺子跟我提過,當年先皇剛登基那會兒就是因為他爹駕崩之前迷迷糊糊的沒把話說清楚,招得一群人亂做文章,朝廷里烏煙瘴氣了好些年才清靜下來,他這是怕自己重蹈覆轍,給太子爺留下禍患,就瞅准了時候服下這藥,以保證自己是在神志清明口齒清晰的時候把後事交代出來的。」

    冷月在景翊這話里聽出了一點兒額外的音,「瞅准了什麼時候?」

    景翊淺淺一笑,笑得微苦,「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十一月初八好像是先皇后的祭日。」

    冷月一愣,旋即瞪圓了眼睛,差點兒從凳子上竄起來,「你是說,先皇本來就準備好了要在那天死?」

    (五)

    景翊垂目看向那包藥粉,「病成那樣干躺在床上,就是有人伺候也不是什麼舒服的事兒,要不是為了熬到那一天,以先皇那個要強的脾氣,恐怕不等到爬不起床來就要給自己一個痛快了他找那麼個隨心所欲的理由把我二哥攆回家待着,把那個製藥的太醫調來身邊,又給那太醫找好了脫身的退路,這不就是準備好了要死在那天嗎?還有經安王爺之手發給你的那道密旨,估計是早就寫好了交給安王爺,安王爺離京之前就安排給手下人,瞅准了那個日子發出去的。」景翊說罷,帶着那道微苦的笑意自語般地輕嘆了一聲,「也算老天有眼,沒白瞎了先皇的一片心意。」

    冷月對先皇的心性知之甚少,但起碼這樣一說,那道來得莫名的密旨就說得通了。只是一切要都是景翊說的這樣,那有件事就又像是見鬼了。

    冷月剛一皺眉頭,景翊便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對,蕭昭曄早就知道先皇給自己做了這通安排了。」

    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冷月已然對這種自己心裏一動便能在他那裏得到回應的事情習以為常了,於是聽到他這樣一句,冷月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只有那麼一件,「這事兒連太子爺和你家老爺子都不知道,他怎麼能知道?」

    景翊輕抿了一下微白的嘴唇,在嘴角邊的那抹苦笑里摻進了幾分自嘲的滋味,「慧妃教蕭昭曄做的最絕的一件事就是借她的喪事把蕭昭曄打扮成了天下第一孝子」

    蕭昭曄是真孝還是假孝已經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了,但裝孝子爭寵這種事兒別說是在帝王家,就是在尋常百姓家也是司空見慣了的,因為就算裝到末了落不到最大份的家產,起碼也落個好名聲,立業成家什麼的都能順當許多。

    冷月一時還真覺不出蕭昭曄這手已被人玩爛的伎倆有什麼絕的。

    冷月眉梢微微一挑,景翊已搖頭道:「他玩這一手跟討先皇歡心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想嘛,孝子要想盡孝盡到點子上,就得把孝敬的那個人的習慣嗜好摸得透透的吧?」

    冷月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所以啊」景翊輕聲嘆道,「一個出了名的孝子無論是跟大夫打聽他爹的病情,還是跟他爹身邊的人打聽他爹的一舉一動,大家都會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為了盡孝做的功課,心裏面一熱乎,自己知道的那點兒事兒就甭管能說還是不能說的全都說給他了只要他不傻,把各處打聽來的零碎消息拼拼湊湊,先皇這番心思就一定能被他拼湊出來。」

    屋裏雖沒生炭火,但也沒開窗,冷月卻覺得後背上涼意陣陣,開口時連聲音都有些許虛飄了,「這些,都是慧妃教他的?」

    景翊牽起一道淺淺的苦笑,「興許是吧,眼下朝里沒有哪個人是跟他近到這個份上的要不是因為他跟誰也不近乎,弄得好像真的喪母之後就萬念俱灰無欲無求了一樣,先皇英明了一輩子,怎麼可能會被他擺這麼一道?」

    想到蕭昭曄母子合夥給先皇擺的道,冷月驀地繃直了腰背,「不對,就算他有本事猜得出來先皇的這些個安排,他身在京外也沒法保證先皇在那天的那個時候就一定能喝到那罐有毒的茶葉那天給先皇備茶的那個宮人跟他是一夥兒的?」

    景翊毫不猶豫地搖頭,「要真是那個公公幹的,為保萬無一失,他滿可以在臨退出去之前抓把毒茶放到杯子裏,否則別人沏茶的時候要是一時興起非要拿那些放得遠的茶葉罐子,他不就白忙活了嗎其實壓根就用不着找什麼同夥,先皇那天在那個時候一定會喝那種茶。」

    不知是因為那滿臉亂糟糟的胡茬,還是久經折磨後略帶沙啞的聲音,景翊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個竹筒粽子的模樣,冷月卻覺得眼前的景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肅認真,沉穩老成,以至於他說什麼,她都覺得其中必有道理,哪怕她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道理在哪兒。

    「為什麼?」

    景翊溫然一笑,笑容溫柔得好像冷月轉不過這個彎兒來是理所當然的一樣,「這也是朝政。」

    打她進京城城門開始,這十來個時辰的心驚肉跳的折騰都是拜這倆字所賜的,如今一聽見這倆字冷月就忍不住的頭疼,「又關朝政什麼事兒了?」

    「你想啊」景翊縮在被子裏耐心十足地道,「如果那天先皇不是被成記茶莊的茶葉毒死的,而是喝着成記茶莊的茶交代完後事,再躺回到床上安然辭世的,那這一段經由各位皇子的金口傳出去,成記茶莊的茶葉就成了先皇臨終前都念念不忘的茶,你猜猜,這茶葉的價錢能翻上幾翻?」

    冷月覺得,她終於有一回隱約明白點兒所謂的聖意了。

    成家的茶葉價錢翻得越高,那些錢多了燒的沒處花的富貴人家的銀子流入國庫的就越多,歷朝歷代最讓皇帝腦仁兒疼的賑災一事也就越容易,說白了,先皇這最後一分力氣還是打算用在為太子爺鋪路上的。

    冷月心裏泛起一陣難言的溫熱,這往後誰再對她說天家沒有父子只有君臣,她一定忍不住把那人瞪出個窟窿來。

    動容歸動容,冷月到底不是以繡花餵鳥為己任的閨中少女,動容和動搖這兩樣東西是可以分得一清二楚的。

    「不對,」動容一過,冷月立時蹙起了英氣十足的眉頭,看在景翊眼裏,倒還絲毫不覺得白瞎了那身柔婉嫵媚的裙裝,「我還是覺得宮裏有個跟他一夥兒的人才對,這毒茶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混進去的,要是先皇在那天之前誤喝了怎麼辦?」

    景翊仍是搖頭,「先皇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你當他真喝不出來那茶葉有多難喝嗎,都病到那個份上了,誰還沒事兒給自己找罪受啊我猜蕭昭曄花那麼大心思把馮絲兒送進成府,應該不只是做那些查探的事,還有些事兒興許是連畫眉都不知道的。」

    冷月一愕,默然琢磨了須臾,到底不得不點了點頭,帶着些許不情不願和些許憤憤不平,沉聲道:「所以蕭昭曄就在時候差不多的時候找了個機會跑得遠遠的,然後安安穩穩地等到先皇駕崩之後就乾乾淨淨地跑回來了?」

    景翊輕輕點頭,低頭湊到碗邊,吞了一口微涼的湯。

    看着景翊這副明明狼狽不堪卻安之若素的模樣,冷月心裏微微疼了一下,一疼之間倏然想起自己似乎從頭到尾都忘了一件事。

    這事情要跟他倆推斷的一樣,景翊怎麼會在這裏被人弄成這副樣子?

    「不對」冷月怔怔地看着一個哈欠之後倦意滿滿的景翊,「先皇要是為了召兒子們去交代後事,還找你去幹什麼?」

    景翊懶得把手從溫軟的被子裏伸出來,便用舌尖舐了一下嘴角的湯漬,有點兒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可能是他成天喊我小兔崽子喊慣了,末了就真把我當他自己的崽子了吧」

    冷月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那先皇預先擬好召我回來的密旨,也是把我當成崽子了嗎?」

    「唔沒準兒呢。」

    這解釋在冷月這裏顯然是交不了差的,但看景翊這副疲倦已深的模樣,冷月一時也不忍再逼他什麼,只好幫他添滿了湯碗,舀起半勺微熱的湯,給他送到嘴邊,「對了,你家老爺子讓我告訴你,你托給他的東西他找地方安置好了,讓你別再掛着了。」

    景翊有點兒受寵若驚地把那口湯收進口中,順便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

    冷月又舀起一勺湯,送到景翊嘴邊,「太子爺也跟我說了,你托他辦的事他已經辦得差不多了。」

    景翊微怔了一下,沒去接這口湯,只看着眼前難辨心緒的人,一時竟有些語塞,「小月」

    景翊剛猶猶豫豫地開口,就見冷月丟下湯勺,一眼瞪了過來,「休我的事兒你就別惦記着了,你家老爺子說了,只要我不願意,這事兒就不算數。一封休書連個字都不寫就想把我趕出門去,你想得倒挺美。」

    「我想得一點兒也不美」景翊看着這人浮上眉眼的怨懟之色,不禁苦笑着輕道,「我想的是蕭昭曄為了一個張老五悶不吭地折騰那麼多事兒肯定不光是為了自保,先皇一旦撒手西去京里必生大亂,我和太子爺太近,又得罪過他,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我,結果不就被我猜對了嗎。」

    冷月把端在手裏的碗往桌上一撂,葉眉一挑,「你是覺得我只能跟着你享福,不能陪着你受罪嗎?」

    「不是」這若是尋常人家的小姐,景翊興許真會這樣想,但他娶的冷家的小姐,那就另當別論了。

    景翊眉眼間的笑意更苦了幾分,淡聲道:「你興許願意陪我出生入死,但這回的生死不只是你我兩個人的事我若是沒熬住這番折騰,被他們栽個畏罪自殺,景冷兩家就都要遭殃,景家有多少在朝為官的人連我都數不清,冷家男丁全在軍中充任要職,冷大將軍還守着北疆要塞,一旦景冷兩家出了閃失,整個朝廷就要四面楚歌了我改不了我的出身,起碼還能保住冷家周全。」

    眼見着那雙美目中的怒意漸漸被驚愕之色取代,景翊的聲音禁不住輕軟了些許,溫聲嘆道:「這些事那會兒還不能擺明了講出來,我又不想寫些烏七八糟的話給你添堵,只能把定親的信物退還給你了。」

    冷月不得不承認,這人考慮的這些是極有可能發生的實情,但他若沒有考慮這些,恐怕真到這些惡果全都應驗的那天,她也未必能醒悟過來這個朝廷究竟毀在了哪裏。

    她早該明白,這人生在景家,便是為了朝堂而生的

    「我可以承認你休了我。」冷月銀牙一咬說下這句,又緊接着補道,「但你得答應我,等京里這事兒平息了,你要立馬把我娶回來。」

    景翊沒有立即點頭,猶豫了須臾,才牽起一絲極勉強的笑容,有些惴惴地問道:「我要是告訴你,這樣的事興許以後還會發生,你還願嫁我嗎?」

    「你我是三輩子的結髮夫妻,只要這三輩子還沒過完,你休我多少回,就得娶我多少回,否則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冷月毫不猶豫地把這些話撂下,不待景翊再開口,已搶先道,「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還有件要緊的事,太子爺前些日子收到一封匿名的信函。」

    景翊剛被她那句「說定了」聽得百感交集,忽聽得末了一句,一時反應不及,不禁反問了一聲,「匿名信函?」

    冷月見他不再提方才那事,心裏微松,把聲音放低了些,才道:「信上說皇城探事司的頭兒只有在登基大典之後才會自己冒出來拜見新主子,新主子手裏要有先皇傳下來的信物才能使喚探事司,否則探事司就會反了這個新主子太子爺給我看了那封信,那字跡有點兒眼熟,好像從哪兒見過似的。」

    景翊蹙眉許久沒有出聲,一出聲便說了一句差點兒讓冷月拍着腦門兒跳起來的話。

    「是不是在神秀的禪房裏見過?」

    「對!就是他房裏牆上掛的字!」冷月心裏一亮,也顧不得問那個滿腦子彎彎繞的人是拐了多少個彎才拐到了這個上面,急道,「他好不容易逃了,為什麼要給太子爺寫這樣的信?」

    景翊微微搖頭,「太子爺說了什麼?」

    「他說可能是蕭昭曄在嚇唬他,讓他知難而退,自己挪地方神秀不就是蕭昭曄的人嗎?」冷月說話間把眉頭蹙緊了些許,竟蹙出了些不知所措的味道,聲音里也隱約少了幾分底氣,「你說,蕭昭曄是不是已經把什麼都準備好了,就像先皇一樣,行動就差那麼一個日子了?」

    朝政與案情到底還是兩碼事,她縱是把蕭昭曄辦這些缺德事兒時候的每一個表情都查出來,對於一場萬事俱備的篡位行動來說也是於事無補的。

    這就好像是在戰場上對面交鋒之時,哪怕把對方八輩祖宗幹過的缺德事兒全摸個門兒清,最後決定勝負的還是各自手裏的那把鐵片片。

    這畢竟不是她熟悉的那個戰場,事已至此,早就不是她職責以內的差事了。看着眉宇間似有幾分不解的景翊,冷月破罐子破摔地嘆道:「要不然他光是每天晚上來看着齊叔折騰你那麼一通,也不逼你說什麼,就那麼看看就走,這不是白耽誤工夫嗎?」

    蕭昭曄有沒有準備好,景翊原本也下不了定論,他那幾分不解只是因冷月那一抹泄氣的神情而生的,畢竟他還從沒見過她在什麼事上泄氣過,但聽得冷月這破罐子破摔的一句,景翊卻像是被她摔下來的那個罐子正好砸中腦袋一樣,「咣當」一下就醒過了神來。

    「蕭昭曄還沒準備好,他確實是在白耽誤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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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四角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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