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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之合:19 第 19 章

    永徽帝之前,在含章台上匆匆見過洛溦一面,那時只覺得女孩知禮、貌美,不失大體,但皇宮裏知禮貌美的女子何其之多,看久了,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此刻再細細打量,方才意識到她有些與眾不同。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內侍扶起洛溦。

    「大乾還沒有律法,要責罰這樣的事。念你初犯,朕就不追究了,女孩家還是要矜持些,你與逍兒已有婚約在身,不急一朝一夕。」

    窺探心儀的郎君,雖不是什麼雅舉,但在大乾朝,確實也算不得什麼罪過。

    洛溦認下了郗隱弟子的身份,本就有了出入玄天宮的資格,又與沈逍有婚約在身,名節上亦不算留了什麼瑕疵。

    永徽帝看了眼女兒,見長樂一臉鄙夷不屑,嘴型依稀像是嘀咕了句「不要臉」,但礙於公主身份,到底沒有真罵出來。

    無非是想給那宋家女孩難堪,誰知人家絲毫不介意丟臉,一拳打在棉花上,倒叫自個兒咽不下氣了。

    皇帝知道長樂再鬧不起來,掃了眼面沉如水的齊王,對左右宗親老臣笑了笑,道:

    「這些小孩家家的心思,倒讓朕記起今日是上巳,按習俗應臨水祈祝。」

    他徹底將話題揭過,站起身,「時候不早了,貴妃已讓人在蓬萊池做了安排,年輕人自去遊玩放燈,宗親也隨朕侍奉太后登台觀景吧!」

    殿中諸人忙跟着起立,躬身稱是,恭拜待退。

    宮侍浩浩蕩蕩,執燈提香,簇擁着帝駕出了朝元殿。

    洛溦與宋行全也退出殿外,從殿側沿廊下了宮階。

    因為祈雨順利,又有夜宴遊玩,宮苑裡處處璃燈高懸,火樹銀花。

    宮人們舉燈上前,引領賓客前往蓬萊池。

    宋行全避開人目,走到一處枯石低草的僻靜池畔,轉身看了眼女兒,壓着聲,將自己不慎攀上張家的始末略略交代一番。

    又叮囑女兒道:

    「事已至此,以後就好好聽聖上和貴妃的吩咐行事,知道嗎?」

    他今日的心境,起伏猶如山海交替一般。

    原本去祭天壇之前,是想打算去向太后請罪,結果還沒找到面見太后的機會,就聽說了張貴妃「認出」洛溦、並且聖上也當眾認下婚約之事。

    如此一來,太后那邊,是再難走得通!

    祈雨之後,張竦又讓聞侍郎將他帶去跟前,介紹親近朝臣與他相識。

    往日對六品小官不屑一顧的高階官員們,如今皆換了副嘴臉,各種阿諛奉承不在話下。

    宋行全一開始,還因為得罪了太后而惴惴不安,漸漸的,也有了些底氣。

    新黨就新黨吧,總歸是站到了權勢上峰,且眼下太后年事已高,張家卻有正值盛年的聖上扶持,還有個位同皇儲的齊王,不算吃虧!

    唯一的遺憾,就是貴妃的動作太快,自己來不及跟張家談條件,糊裏糊塗地就投了誠

    此刻面對着女兒,想到她的前程,宋行全到底有些心緒紛雜。

    他沉默了會兒,振奮語氣,試圖激勵:「剛才應對得不錯!爹瞧着聖上對你也很滿意,好像還笑了一下。」

    洛溦回想着剛才大殿上父親被公主逼問得手足無措的模樣,扭頭看向宋行全。

    「爹爹就什麼都不怕嗎?」

    她努力抑制情緒,「爹爹眼下得償所願了,那將來呢?你可有想過將來我們一家人會是什麼處境?」

    宋行全道:「富貴險中求。大乾世家,七八成都是本朝才起家的。爹如今已是聖上親封的三品侍郎,將來積攢政績人脈,未必就不能成為張尚書那樣的人物!我們宋家祖上本就是名門望族,你曾祖爺爺那輩,還做過太子詹事,輔助過東宮繼位呢。「

    」爹知道你一個女兒家,或許不能明白男人大丈夫的雄心志向。但爹爹出人頭地了,你不也沾光嗎?」

    宋行全放緩了些語氣,像哄小女孩似的,又道:

    「你不是一直想有個帶魚池水榭的大院戶嗎?過幾日爹就叫人尋處新府邸,寬敞、靠近皇城的,照着你的喜好來改建!」

    洛溦望着父親,動了動唇,旋又抿住。

    小時候,因為要盡「藥人」的職責,她每次去郗隱的藥廬,一待就是好幾年。

    父親有意討好冥默先生,叮囑她守規矩,不許隨便回家,自己也幾乎從不去探望女兒。

    許多個挨完郗隱罵、格外孤獨的夜晚裏,她也曾天真地希冀,要是山裏有座魚塘就好了,爹爹那麼喜歡釣魚,就算不為了看她,也會時常來逛逛。

    洛溦瞥開視線,沉默一瞬,「我明白爹爹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光宗耀祖、為子女謀個好前程。我也明白,爹爹並不是那種完全不為孩子考慮的人。就像哥哥表面被你罵,實則要不是你在外面陪笑臉、說好話,又哪兒能幫他求到進太學讀書的資格、穩定的差事?至於我,從小到大的衣食起居,雖不能跟大家族的姑娘們比,但該花錢的地方,爹爹也從沒剋扣過。」

    「只是」

    她抬起眼,「爹爹給的這些,未必就是我們想要的。」

    宋行全覺得不能理解,「那你們還想要什麼?」

    「爹爹如果真的疼惜我們,就不該拿我們的婚事當籌碼,犧牲一輩子的幸福。」

    換作平時,這樣直白的話,洛溦決計說不出口。

    一則她從小跟父親相處時短,算不得特別親密,二則畢竟是女孩,涉及男女婚嫁的話題,到底羞於同父親細談。

    但如今已經身陷朝爭漩渦,再不用狠話,只怕勸不住父親。

    」我們厚着臉皮去跟太史令攀親,有什麼好處?他原就厭惡我至極,現在只怕更甚。太后不會善罷甘休、任由我安穩度日,張家看似助力,實則也只是想利用我,將來好送自家姑娘進玄天宮。我若日日活在那樣的婚姻里,爹爹就不會覺得拿女兒去換了前程,多少有些難受嗎?」

    宋行全張了張嘴,一時有些語噎。

    「綿綿,你就是這樣看你爹的嗎?覺得我像從前青石鎮上插草標、賣兒女的那些破落流民似的,靠犧牲自己的女兒去換銀錢?」

    他和洛溦一樣,平時不太好意思多談她的婚事,此刻被女兒直白質問,不覺也有些情緒上涌。

    「是,爹是好強、是想往上爬,但也不至於一點兒不為自己女兒考慮!且不說這樁婚事是冥默先生占出來的『天命』,不遵循就有性命之憂,就單說你跟太史令吧,你你打小就跟他一起共浴,十多歲的時候還那樣你一個姑娘家,名節早就毀了,不嫁他還能嫁誰?」

    「他把你身子都看光了,怎能不對你負責?我宋行全再不濟、出身再低微,也不能任由女兒被人佔了便宜,卻連爭也不去爭一下吧?」

    「退一萬步說,你不嫁他,讓他拿其他方式補償,可你以後但凡想嫁個像樣的人家,就得一輩子遮遮掩掩!不然萬一不小心讓丈夫知道了,他絕不可能一點都不介意!你爹我是男人,男人的想法最清楚不過!」

    「總而言之,爹如今有能力,讓你順順噹噹地嫁給太史令,別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張家的那些打算,你也不用太在意,到時候爹會想辦法,總之不會讓你吃虧!」

    他市井商賈出身,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倒是比世家勛貴們懂得多!

    洛溦聽父親說得直白,禁不住到底有些尷尬,拿腳尖踢着池邊的鵝卵石,低聲道:

    「我不介意什麼看沒看過的!我從小在藥廬幫着看護病人,什麼都看過,早就不在意男女之妨別人要是介意我也無所謂,大不了以後就不嫁人」

    宋行全一輩子好強,最見不得兒女遇事就打退堂鼓,尤其如今他剛嘗過權勢的甜頭,當即斥道:

    「你這算什麼意思?遇到點不順就嚷嚷不嫁人,那吃飯塞牙還不吃飯了嗎?爹從小就教育你們,要往高處走,看上的東西要盡力去爭取!你不是從小就挺喜歡太史令嗎?以後他就是你的!你們好好相處,時間久了,生兒育女,總會生出感情的!」


    洛溦愣住,視線從腳尖上緩緩抬起,錯愕之下,連先前的尷尬都忘了。

    「什麼我從小就什麼他?」

    她什麼時候喜歡那人了?

    宋行全頭一回跟女兒談這些男女之事,其實也是有些不自在,板着臉清了下嗓子:

    「你小時候不就喜歡嗎?第一次進京見到他,就整天『沈哥哥』、『沈哥哥』地追着人家,又說他長得白淨漂亮,像雪做的,回越州還央着你乳娘做了個白布雪娃娃給你,說是你的『沈哥哥』,成日都抱着!」

    洛溦頓口結舌。

    她整天追着沈逍跑?

    這般丟人的事,她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

    從前因為用藥發燒的緣故,偶爾確實會出現記憶缺失的狀況,但那個白布娃娃留在她身邊許多年,明明一直都覺得像景辰,跟沈逍能有什麼關係?

    宋行全被女兒睜大眼地盯着,只覺身為一家之主的嚴厲老父親,跟女兒討論這種「喜不喜歡」的感情問題,還要舉出細節進行分析,也實在是要命!

    他終止討論,「算了,這些事昀厚應該還記得,你回家問他去!」

    這時,不遠處的池畔旁風燈搖曳,幾名錦衣華服的貴客,在宮人的簇擁下朝這邊走來。

    為首之人,是正低聲交談着的長樂公主與齊王兄妹。

    長樂神情帶着些撒嬌的怨懟,對皇兄絮叨地抱怨着什麼,視線游移間掠向對岸,頓時沉了臉色,對隨行內侍令道:

    「那姓宋的怎麼跑到女眷出入的地方來了?去給我攔下他!」

    離開了父皇和重臣的視線,長樂的公主脾氣就不需遮掩了。

    洛溦此時也發現了對面來人,忙拉了父親退開,轉身沒走幾步,卻被內侍攔住了去路。

    她心頭暗呼不妙,轉回身,朝公主等人行禮。

    宋行全也忙收起剛才教育女兒的架勢,一臉恭敬,彎腰深揖拜下:

    「參見殿下!」

    長樂疾步而來,鄙夷地掃了眼保持着行禮姿勢的洛溦父女,絲毫不予搭理,扭頭對蕭元胤道:

    「三哥,這裏是去蓬萊池的必經之路,宮中女眷也會路過,外臣杵在這裏明顯是居心不良。三哥一定要狠狠懲罰這種登徒子!」

    轉過頭,又白了洛溦一眼,「女兒不要臉,當爹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洛溦的唇線,微微抿緊一瞬。

    她自己的爹,她可以埋怨,卻不願讓別人隨意亂安罪名。

    「殿下明鑑,」

    洛溦抬起頭:「此處雖然是宮中女眷出入的道路,但適才聖上口諭,讓賓客今夜在苑內自行遊玩放燈,可見並無男女之妨的禁忌。臣女往日行事不端,但蒙聖上寬宥,言明大乾並無律法責罰臣女的過錯,所以更無需牽扯到家父身上。」

    她望着長樂公主,和緩一笑,「而且,剛才在大殿上,公主並不避諱以真容相示,特意坐到簾外向家父請教,足見公主也覺得家父略具才德,值得公主『近距離』地謙卑下士,不是嗎?」

    長樂睜大眼瞪着洛溦,待徹底回味過來對方的言下之意,勃然大怒。

    「你,你放肆!」

    她一番搜腸刮肚,卻也找不出能反駁的說辭和罪名,只得求助似的扯住齊王的衣袖:

    「三哥,她」

    蕭元胤一直注視着對面的宋洛溦。

    依舊還是那副表面恭敬、實則像只小野貓的慧黠模樣。說話時言語緩緩,逸然自若,兩片看上去那麼柔軟的嫣唇,竟總能翕合出無所顧忌的狂放言辭來

    傾慕沈逍已久,輾轉難寐,恨不能日日得見?

    長樂見蕭元胤冷然不語,卻似乎並不打算出手,不由得心中委屈。可她再如何驕縱,也不敢得罪極有可能成為下任君王的兄長,只得鬆開他衣袖,忿忿地跺了下腳。

    這時,一個內侍快步走到宋行全身邊,彎着腰,行禮道:

    「宋大人,聖上在望月台與六部官員賞燈,張尚書讓您也馬上過去!」

    洛溦循着內侍過來的方向望了眼,見張妙英站在公主和齊王隨行隊伍的側後方,正看向自己,微微點了下頭。

    這是妙英有意幫忙解圍了。

    洛溦朝父親示意,「父親自去御前侍奉,不必擔心女兒。」

    到底是皇帝最大。

    搬出「御前侍奉」的理由,想必誰也不敢再生事阻攔。

    洛溦等父親順利走遠了些,自己也屈膝告辭道:

    」臣女不敢打擾諸位殿下遊玩,就此請辭。「

    對面烏泱泱的隊伍里,除了長樂公主和齊王,還有二皇子肅王、四皇子魯王、年紀最小的五皇子,以及張妙英等幾個與皇室沾親帶故的貴女。

    洛溦可不想招惹這些人物,行完禮,就打算麻利離開。

    誰知齊王和肅王卻在同一時間開了口——

    「站住。」

    「宋姑娘」

    蕭元胤側頭看向肅王。

    肅王年紀比蕭元胤略長,業已成婚。他母妃的出身與相貌皆不算出眾,並不受寵,肅王自己也自小多病,性情文弱安靜,大部分時候都沒什麼存在感。

    但他到底年長。

    此時蕭元胤也需禮讓他先說。

    肅王客氣地笑了笑,望向洛溦:

    「宋姑娘是若存表弟的未婚妻,與我等也沾親,時逢佳節,既然已經遇到了,不如一起去遊玩放燈可好?」

    許是又怕她拒絕,又道,「此處幾位表妹想要先去水榭下棋,剛好缺了一人,宋姑娘若肯賞光,恰能補了這個缺。」

    一旁長樂頓時黑了臉,立刻就要說「缺誰也不會缺她!」

    誰知肅王又已轉頭吩咐隨從:「去給太史令帶一下話,就說宋姑娘在我們這兒。他若有空,也請來同聚。」

    長樂溢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若存哥哥要是來的話,最好不過!

    剛好讓這個不要臉的丫頭親眼瞧瞧,他真正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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