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寧的快樂很簡單。
她打算拿這十五兩銀子再去一趟西山關,力所能及買些用具。
她當然不會一個人去,這樣不太安全,她很懂得保護自己。
六月二十三這一夜是鳳寧當值,翌日她歇了一上午,至午後便來到裴浚跟前告假。
「陛下,臣女發了俸祿銀子,想再去一趟西山關,可以嗎?」說完這話,她還笑眯眯地兜了兜裝着俸祿銀子的香囊。
裴浚正在批覆大臣問安的文書,擱筆看着她,女孩兒生得一張格外白淨的臉,與她這個人一般清澈透亮。
十五兩銀子而已,於帝王而言連微末都算不上,他沒料到鳳寧這般高興,他不是很能理解,卻予以尊重。
「朕安排侍衛護送你去。」
五名羽林衛護送鳳寧前往西山關,這一次她高高興興來到筆墨鋪子前,翻動攤位上的各色各物,琢磨着買些什麼,宮裏會分發墨錠,墨錠用不完,硯台每名女官也發了一方,宣紙和湖筆卻是有限,她習字宣紙耗得快,偶爾一支筆用乏了又可以換新筆,於是她狠買了幾沓宣紙,挑了幾隻中等的湖筆,狼毫,羊毫均有。
又轉去書鋪買了幾冊書。
這一下花了足足八兩銀子,鳳寧也不心疼,下月不是還有俸祿麼?
臨走前,年輕愛美的女孩兒最終來到絹花鋪子前。
她挑了一對仿點翠的絨花,藏在袖兜里,歡歡喜喜回了行宮。
這種快樂沒有人能明白,她終於靠自己掙銀子了,再少也是靠自己安身立命。
她不用再寄人籬下了。
陛下說得對,人要靠自己。
彼時夕陽剛落,紅霞鋪滿西邊天,晚間的涼意夾着湖邊濕漉漉的水汽扑打在面頰,鳳寧哼着娘親教她的小曲倚着車窗吹風。
前方隱隱約約傳來呼喚聲。
「鳳寧,鳳寧。」
是楊玉蘇的聲音,帶着刻不容緩的焦急。
鳳寧飛快掀簾車簾,遙遙望見恢弘的台樨前,立着一道單薄的身影,山脈相阻,霞光照不過去,顯得人影也跟着模糊了。
馬車從一片霞光中駛入陰涼的丹樨前,鳳寧立即從馬車跳下,「玉蘇姐姐,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楊玉蘇急急忙忙拉扯住她,「我的小祖宗哎,你哪兒去了,怎麼這會兒才回來,晚宴都快開始了。」
鳳寧不忙活走,而是趕忙請隨車的小內使幫着她把東西送回飛羽閣,這才跟着楊玉蘇往裏去,「什麼晚宴?我走的時候怎麼沒聽說?」
楊玉蘇回眸覷了她一眼,「你呀就是呆頭呆腦的,外頭的事一概不管,太后娘娘午後發話,今夜在蓮花台辦晚宴,吩咐女官們均着常服,要給陛下獻禮呢。」
鳳寧明白了,太后這是眼見要回程,而皇帝「顆粒無收」,靈機一動想法子撮合。
「那你也不必這麼急呀。」
楊玉蘇見她笑吟吟的,氣道,「我怎麼不急,佩佩為了這趟晚宴梳妝打扮足足兩個時辰呢,你這剛回來,渾身沁着汗,等你梳妝過去,晚宴都結束了。」
先把鳳寧推進飛羽閣,好在熱水是現成的,乾乾淨淨洗了一身出來,楊玉蘇挑衣服又給犯了愁。
章佩佩預先留下幾身嬌艷的裙裝給鳳寧,可章佩佩個子比鳳寧稍稍矮了些許,鳳寧穿上多少有些不合身,鳳寧見她愁眉苦臉的,便從自己箱籠里尋了一件衣裙來,「就穿這件。」
楊玉蘇一瞅那身衣色,頓時紅了眼眶。
一年前,鳳寧及笄那日,楊玉蘇贈了一匹最好的緞面杭綢給鳳寧,後來鳳寧親手做了兩身衣裳,一身給了楊玉蘇當回禮,一身留給自個兒。
是一身水紅色的滿褶裙,當中一件素紗抹胸,外罩淡粉色窄袖羅衫,鳳寧猶愛這身衣裳,穿了許多回,顏色洗舊,反添了幾分雅致婉約的氣韻。
「舊是舊了些,卻好看的很。」楊玉蘇咬咬牙幫着她換上。
待要從自己梳妝枱挑些首飾給鳳寧,卻被鳳寧婉拒,她今日梳着個回心髻,用娘親留給她的一支白玉簪子插上,買來的兩朵仿翠絹花點綴,便是上京城最水靈耀眼的姑娘啦。
楊玉蘇瞧見一陣心花怒放,「若是陛下還瞧不上你,你就死心跟我出宮吧。」
鳳寧卻沒想這茬,她定定望着銅鏡里的自己,這是她長了這麼大,第一次認真打扮自己。
過去嫡母日日提醒她安分守己,連着衣裳也是撿了姐姐不要的給她,更別提什麼新鮮花樣的首飾了,沒有女孩兒不愛美,她也曾羨慕姐姐每日可以穿得花枝招展。
如今,她也可以了。
鳳寧靦腆一笑,對自己很滿意。
「咱們去吧。」
她就是個大大方方的可愛姑娘。
楊玉蘇也不知觸動了那根神經,忽然就後悔了,握着鳳寧細細的胳膊肢,
「鳳寧啊,要不咱們別去了,咱們出宮吧,我就盼望着你嫁個尋常人家,過踏踏實實日子。」
她雖沒怎麼見過皇帝,卻也耳聞那是位鐵血帝王,他會疼人嗎?他能疼人嗎?
鳳寧卻沒她想得這麼多,「你就放心吧,咱們不過是去赴宴,今個兒怎麼都輪不到我。」
「也對。」楊玉蘇回過神開開心心帶着她往蓮花台去。
果然到了蓮花台外,已人滿為患,裏頭搭了戲台子,請了遠近聞名的老旦唱戲,席位已坐滿,既然是給皇帝「選妃」,尋常的公子少爺不便湊熱鬧,蓮花台外聚了不少看熱鬧的官宦,鳳寧和楊玉蘇進不去了。
楊玉蘇頗為惋惜,「罷了,不能去也罷。」
蓮花台外有一內湖,從山上引活泉順坡而下,坡下堆砌假山,只見一抹雪白的溪流從當空澆下,發出淙淙聲響,底下潭深藤翠,頗有遮簾攬勝之意境。
水泊正中矗立一座三角翹檐涼亭,坡上一角橫過來一片松枝,青松拂檐,翠帶飄飄,水波蕩漾連着亭中傳來的歡聲笑語也仿佛被水波載送過來。
楊玉蘇瞥見自己表妹和姨母坐在亭中,遂拉着鳳寧過去拜訪。
蓮花台是一座三層樓的環形殿宇,殿內彩繡輝煌,歌舞昇平。
底下殿中坐着些許貴婦與朝臣,戲台子搭在最南面,正唱着前不久流行的《大登殿》。正北的寬殿中掛着皇帳,裴浚獨自一人飲酒,在他右面垂着一方珠簾,裏頭幾位閣老陪着太后說話。
今日倒是不曾談論國事,反而嘮其家常,哪家兒子娶了媳婦,哪家又生了玲瓏可愛的小孫兒,最後又提起先帝爺膝下早逝的孩子,太后忍不住潸然淚下,閣老們好一陣勸,字字句句落在裴浚耳里便是「催生」了。
他百無聊賴撫着那串菩提子,嗤笑一聲。
怪沒意思的。
女官們今日均換回尋常的裙衫,一一過來給皇帝敬酒。
第一個上來的是楊婉,楊婉今日褪去少許端莊,眼角別了珍珠妝,頭插點翠牡丹花的步搖,平添幾分俏麗,舉止投足的氣質也很鬆弛,倒像換了個人,就連柳海瞥見她也微微錯愕,險些沒認出來。
「臣女給陛下請安,多謝陛下這三月來的指點,臣女敬您一杯。」
裴浚正在批閱各省布政使遞來的請安折,這些臣子幾乎每一旬便要上請安折,問的千篇一律,「陛下今日小飲否,身體康泰否」,裴浚回了一句「朕躬安」,便將摺子扔去一側,抬眼就看到了楊婉。
亭亭玉立,溫婉嫻靜。
平心而論,楊婉處處出眾,論性情與能耐是皇后不二人選,可裴浚大約是習慣了她是御前幹練沉穩的女官,見不得她生心思勾引人,於是他面無表情舉杯示意,回了她一句,
「好好當差。」別整些有的沒的。
楊婉酒盞一頓,心中苦笑。
論年齡接下來該輪到梁冰,但梁冰沒來,這樣的宴會她從來不參與,沒得浪費時間。
裴浚與柳海評價道,「御前女官當如是。」
話音正落,一人娉婷掀簾而入,嬌脆的嗓音綿綿地送過來。
「臣女給陛下請安,不若今日臣女來陪陛下喝酒,咱們不醉不歸可好?」
進來的是章佩佩,她上着通袖折枝薄緞袷衣,下穿繡百鳥花的馬面裙,如果不是聲音出賣了她,倒是比平日多了幾分端莊,顯然是太后的手筆。
裴浚連酒盞都不曾碰,支手靠在圈椅,左手習慣撥弄那串新得的菩提子,就看着章佩佩演,他沒有留下章佩佩的意思,自然也沒打算給她機會,到最後眼神甚至寫着:「還沒演完嗎?」
章佩佩離開時險些要哭,這樣冷心冷肺的男人也不知什麼人能鑿開他的心。
陸陸續續十幾名女官過來請安,環肥燕瘦,各有千秋。
裴浚看得出來,今日姑娘們都極盡心思拾掇自己,衣着富貴華麗,濃妝艷抹。
他平日從不對姑娘的相貌裝扮評頭十足,但今日實在有些撐不住,起身來到窗前,借着外頭徐徐送進來的夜風洗洗眼。
蓮花台下花團錦簇,喧囂不絕,錯落有致的燈盞懸在各處樹梢燈柱,竄起一片流光溢彩,湖心亭處倚着一長挑少女,她手執竹條,不停往湖面撩水,水花濺了一身她猶自歡愉,頗有幾分不諳世事的嬌憨。
養眼的很。
酒宴過半,太后與閣老們撐不住先回去了。
沒多久,裴浚也起身循着天梯往上走,這一處長廊連接半山腰的遊廊,裴浚不一會便沿着遊廊來到了乾坤殿西南面的長望閣,長望閣依山而築,紅廊廡綠皆隱在曼妙的樹枝當中。
此地遠離行宮,頗為幽靜。
裴浚喝了不少酒,腹內燥熱,忍不住扯了扯領口。
柳海事先也沒想到他會往這邊來,沒怎麼預備,便躬身往前小聲請示,
「您今晚是歇這嗎?」
裴浚按着眉心沒有回這茬,只是吩咐道,「朕要沐浴更衣。」
柳海不敢多問,立即擺手吩咐下去,回想皇帝離開前立在窗口盯着鳳寧瞧了一會兒,於是又折回來,
「陛下,您喝了些酒,不若奴婢吩咐鳳姑娘給您準備些醒酒湯。」
那張俊臉沉在夜色里,恍恍惚惚,斷不出真章。
只在沉默半晌後方嗯了一聲,算是俯准。
柳海鬆了一口氣,趕忙遣人去尋李鳳寧。
李鳳寧這邊遇上了麻煩,她與楊玉蘇被燕承攔了去路,燕承非要跟楊玉蘇說道個明白,鳳寧無奈只得擋在前頭,姑娘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非要楊玉蘇先走,自個兒斷後。
楊玉蘇於是往姨母所在的別苑躲去,燕承這邊也不能為難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最終鎩羽而歸,鳳寧一時落了單,一瞅兩側人影空空,燈火寂寥,獨自一人往回走。
結果半路被韓玉逮了個正着。
「鳳姑娘,陛下喝多了,總管吩咐您備些醒酒湯送去。」
鳳寧哪敢遲疑,趕忙回最近的飛羽閣煮了一壺,擰着往長望閣送去。
兩處閣樓在一個方向,倒也不費多少功夫便到了。
燈火鋪了一地,與那輪下弦月爭輝,復道縈迂延伸向那巍峨的崇樓。
四周光影莫名綽約,就連那蟬聲仿佛也有幾分婉轉悅耳。
鳳寧來到長望閣前,閣窗糊着一層窗紗,裏頭燈火昏暗,她瞧見那道清峻的身影立在欄前,廣袖飄展,有凌雲之姿。
方才在涼亭里,她們私下議論,今夜哪個姑娘能入他的眼,她獨自蹲在水邊便有些茫然,心裏好像空空的,無處着落。
一聲鳥鳴喚回她的神,四下無人,鳳寧只得推門而入。
這一點響動也不曾驚擾他,裴浚面朝長空巋然不動,只倦聲道,
「擱下吧。」
鳳寧微愣,抬眸望向他,他的背影如高聳的雲峰,叫人夠不着,心頭猛然湧現一線酸楚來,她倒也沒有踟躕,將醒酒湯擱在東側桌案,便打算跪安,輕輕對着他背影屈膝,
「那臣女告退...」
嗓音細軟柔和,比那絲風兒還要撫慰人心。
裴浚聽出是李鳳寧的嗓音,驀地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
那雙幽湛的眼太沉,跟深潭似的泛不起半絲漣漪,蒼青的長袍掛在他修長的身軀,襯出幾分沉寂蕭索。
他從未這般瞧她,帶着實質般的力度,令鳳寧十分無措,她手胡亂絞在一處,勉強鎮定問,「陛下還有吩咐嗎?」
裴浚就這麼邁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她眉梢眼角格外飽滿,似含苞的骨朵,眼神太乾淨了,乾淨又明媚,招人得很,水紅色的長裙並不是很鮮艷,卻恰到好處攏住那纖細的身段,整個人如暗夜亭亭玉立的菡萏。
裴浚從不壓抑自己的欲望,他素來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他是天子,行事無需顧忌,方才在窗口望那麼一眼,四肢五骸便有莫名的渴望在涌動。
他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年,當然知道這是什麼。
「還想出宮嗎?」
這話一問,便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鳳寧仰望那張臉,層疊的光芒鋪在他身後,面前這道高俊的身影,無聲注視的深邃眼神,築起一道高牆將她困在這分寸之地。
他每進一步,她心便滾燙一分,幾乎已無暇去思考,憑着本能搖頭。
裴浚無聲地勾了勾唇,打橫操起那纖弱的身子,跨入內室。
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令鳳寧措手不及,她雙手甚至不知往哪兒擱放,人已在他懷裏,腦子一片嗡嗡在響,來不及捋清任何思緒,只聽見頭頂澆下他略含磁性的嗓音。
「想清楚了,別後悔。」
「我該後悔嗎?」她軟綿綿問了一句。
裴浚直勾勾盯着她,眼神深黯無光,沒再給她機會,探舌虜獲飽滿的紅唇,長臂揮落一應書冊勢如破竹般將她摁在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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